2020年9月12日

《百年新詩》第四十四章 昆鳥(1981-) 鲲化鵬的靈魂歷程

/黃粱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遊>)

 

一、重作罪人

 

詩人昆鳥(本名管鯤鵬,1981-),出生於中國河南省睢縣。自我簡介:「鴕鳥一怒哭惹笑,溝洫直行血帶泥。」自喻本為鴕鳥,通過「一怒」的生命抉擇,破啼為笑,享受爬行溝洫滿身泥血的靈魂樂趣。從現實層面考量,血帶泥是身體性經驗;從精神層面推測,這隻鴕鳥終於挺直腰椎,化鯤(物質性微茫魚子)為鵬(精神性飛行物),擺脫現實生活的恐懼與誘惑,而其轉折性關鍵是敢於「重作罪人」。

 

01<重作罪人> 

 

我總是錯過早晨

因為我總是堅持把夢做好 

在死亡的數落面前

我是個純粹的無賴             

穿著花哨的上衣

我會經常快樂得不像話

卻又總在起風時扶直腰桿

用力張望遠方                         

因為,我也總會有些憂傷的

還時常會發狠似的對自己說:

 

金盆洗手,重作罪人

 

這首寫於2008年的詩反映昆鳥蛻變前的幾項心靈準備:一是「堅持把夢做好」,一是對生存合法性的威脅:「死亡的數落」,無動於衷,一是堅持犯錯堅持不正確地活著。承認自己是「罪人」不是件容易之事;「重作罪人」並非重新犯錯,而是勇敢地將罪惡反覆扛上肩頭,不是個人之罪而是集體之罪。詩人憂傷又發狠地自我宣說,看來是要轉換成行動,<天要黑了>就是敘述其生命實踐之始:

 

02<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不會再有人路過

這裡的安靜像蠍子在交配

那些墳上長出的植物

露給我們灰色的葉背

小子們,把書扔在荒野吧

採一顆即將變黃的蒺藜

開始為此刻的驚慌歌唱

當我們仰起額頭

接過野鳥丟下的種子

死命地把臉貼向地面

小子們,我們全都哭起來啦

我們,滿腹屍骨化成的土

滿頭死人嚼過的雪

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

連同臍帶一起燒給大地

哦,我們今夜的光彩

我們今夜的歌唱

終於把世界趕到針尖上了

                          

這是一首洗心革面之歌,寫於2009年,距離1989年正好二十載,長達二十年冰寒般的集體沉默;在2008年簽署《零八憲章》者的民主呼籲活動被極權體制強力壓制之後,中國新生代下定決心要重新出發了嗎?這首詩的背景是墳場,「我們」吸納著毒物(蠍子)繁衍的氣息,扔掉馴服人的文明規範,採擷蠻荒之刺,傳承「野鳥丟下的種子」,學習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繁殖力。丟棄現實利益(錢),割捨情感牽絆(臍帶)之後,我們,敢於與「死亡」產生血肉相連之感。這首詩滿盈重生的氣息,「滿腹屍骨化成的土/滿頭死人嚼過的雪」,多像一副對聯,一左一右護衛心靈門戶,上聯則是「把世界趕到針尖上」。心與世界敢於針鋒相對,無視於黑天黑地對人心之壓迫;「我們今夜的歌唱」,開口唱出了點亮黑暗之歌。

 

二、人俑之國的反思

 

外部勢力的「黑」究竟何指?逼迫「我們」齊聚到墳頭上歌唱。「全部的疆土/站滿人俑/土性的啞症/讓歷史莊嚴//『中國』/一個量詞/一陣屏息/在喝下鹵水之前」(03<人俑>),這外部勢力是集體的中國,啞默而任人擺佈的龐大群體。「鹵水」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毒藥,「喝下鹵水」並非一時性衝動,而是長期的民族習性,當民族身體中累積毒性到臨界點,「土性的啞症」是否會病變成永久的沉埋?曾經莊嚴的中國/中國人就將入土為安麼?悲哀的中國像個「坐在深夜的井台上的傻子」,「他心地良善/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所以大家都喜歡用鞭子抽他/抽這個悶聲悶氣的龐然大物」。在04<巨人>一詩裡,這個「悲傷的大個子」,「他的呼吸很粗,他的頭髮很苦」,「總是轉悠在人類的門口/據說他很怕我們養的狗」。為什麼民族共同體滿身鞭痕?為什麼當代「中國夢」如此詭譎而邪惡?沒有人知道這個怪異問題的答案。「我們正在把生活佈置成展廳」,這是你在中國官營電視上看到的尋常圖景,中國領導人沾沾自喜的「中國夢」,華麗的語言泡沫有效時間甚短,必須不斷地更換展覽標題;展廳有開放參觀的時段,遍地播映著熱鬧滑稽的樣板戲。而樣板戲之外到處都是既殘酷又真實生活:「我們總是並排坐在開著白熾燈的屋裡/像兩個等待傳訊的受害人/猜測著對方會給自己安上的罪名」(05<我們坐在一起>)。每一個人都是「老大哥」派來的,每一個人都隨時盯緊另一個人,揭發與鬥爭將「我們」都貶低為「狗」。

 

06<白眼睛>節選

 

當世界的內臟翻過來

謎底像魚卵乾死在春天的河岸上

我們用謎語編制的秩序

已經失效,而過量的謎底

將摧毀我們的智力

世界將成為我們的眼罩

我們看不見了

或者,我們進入了盲視

因看見一切而變成瞎子

我們是鏡子上的水銀

是知識本身和她的失敗

           

中國極權政體試圖控制人民的言論,壓抑思想自由,嚴厲控管網絡秩序,但「真實」就像死魚的內臟遲早會發出腥臭。「用謎語編制的秩序」,換一個說法即用口號治國:「人民民主專政」、「不斷革命論」、「百花齊放」、「大躍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與群眾打成一片」、「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毛澤東思想萬歲」,沒有人能完全明白這些宣言的真實義涵。口號氾濫之後出現兩種可能性:這些口號成為眼罩,「我們看不見了」,或「因看見一切而變成瞎子」。「我們」成為偽知識的載體,甚至就是偽知識本身,「過量的謎底」迷糊了群眾的判斷力。

昆鳥之詩的特殊之處,是他超越了同代人只停留於對體制的控訴與傾訴絕望感;他深入觀察社會現狀,以清醒的思辯試圖釐清問題癥結。昆鳥以詩對「我們」進行深度解剖,<我們>由兩首詩組成:<一 年輕人>、<二 古老者>。詩的第一部份先為年輕人畫一張時代素描,當然也調侃了詩人自己:

 

07<一 年輕人>

 

生活像兩個雷管之間冗長的引線

而大劑量的歷史像上一次爆破中飛起的石塊

開始陸陸續續地落在我們頭上

「快到酒桌底下躲一躲吧」

 

我們學著說話,學著哭

把前輩的唾沫收集在詞典裡

練就一口流利的學生腔

在關於「苦難」的座談會上端茶倒水

 

我們終於走散在自己中間,談著政治

我們談論政治就像談論名牌

我們囤積道義的期票

像剛完成作業的孩子那樣等老師表揚

 

「在所有炎黃子孫的孫子當中

誰是最年輕的人?」

「一直都是你們

歷史已經把你們節省出來了。」

 

好啦,既然世界是鬼打牆

就讓我們鑽研一下塗鴉藝術

如果一樣東西不可理解

她也就不可懷疑

 

所以世界從未像今天這樣明確

戲劇已被透支

對這透支帶來的種種不適

我們已習慣了到夢裡尋找徵兆

 

在夢中,我們吃飽了鋇餐

坐在醫院一間暖洋洋的大屋子裡

今晚,護士會為我們拍一張X光合影

通過電郵發給一座擱淺在洪荒私處的太空站

 

「酒桌底下」、「苦難的座談會」、「道義的期票」,都是對「現實」的即時閃躲、無限延宕。沒錯!現實是令人絕望的,但說到要反抗現實,就會出現層出不窮的退縮理由;「歷史已經把你們節省出來了」就是對這些託詞的辛辣諷刺,年輕人自動放棄了參與推動歷史的權利與責任。「不適」的年輕人啊!每一個都快要變成擅長自我分析的心理師了;鬼才知道我們的靈魂會呈現出哪副德行?想知道實情就到「擱淺在洪荒私處的太空站」找找看,如同科幻小說般的我們的「未來」擱淺在那裡。

08<我們>這首詩也沒有放過老人,詩的第二部份<二 古老者>說:「我們在蛋殼裡出汗/我們要熟了再也憋不住了/就這樣,蛋殼裡佈滿了尿床後的暖意」,躲在蛋殼裡總是比較安全的處世策略(其實一敲就破),「而今我們圍著骯髒的火焰/在天空正下方食了一隻病鶴」,火焰霹哩啪啦地響,肚子飢哩刮拉地叫,好傢伙,這副身子藏不住啦。「給我們新的謎語吧/向我們展示從未見過的蒼老/把我們埋進處女地/把仍未獲得啟示的風景留給我們」,年輕人是古老者的青春版,古老者是年輕人的未來版,如此而已,惡性循環。孩子們呢?總會有未被染污的孩子吧?老先生魯迅曰:「救救孩子」,走近中年的朱文說:「孩子,請帶我回家」,年輕的昆鳥當頭棒喝:

 

09<無題>

 

大地的深處走著一個孩子

大地將這個孩子當作燈籠

 

小時候我曾在月亮下不停地趕路

我曾被月亮一次次趕到大路上

 

如今我常冒著虛汗夢見

月亮下的大地再沒有孩子

 

我常渾身冰涼地醒來

嘴裡塞滿了泥土

           

 

大地上連孩子都沒了誰還敢奢談未來」?孩子是人類社會的一盞「燈」嗎?為什麼連「孩子」都酸朽腐爛?讓孩子的純真消失方便中國共產黨的永久執政。極權體制到底啟動了什麼霉變機制,將孩子們清洗成肉攤上任人宰割的腐肉?昆鳥的大作10<肉聯廠的雲>,以長達239行的組詩揭開這個秘密。

 

肉聯廠的解剖

 

肉聯廠,即肉類聯合加工廠對畜禽進行屠宰及加工的綜合型企業。肉聯廠除了對畜禽進行屠宰,還集冷鮮肉生產、熟肉製品、肉類開發、生化製藥、冷藏儲運、批發零售為一體。簡單說屠宰加工批售三位一體肉聯廠的材料來自何方它的產品成色如何?誰在銷售?誰來買單?真是饒有興味的命題。

 

我們出生時天還沒有黑透

胞衣堆成的晚霞讓天空也顯得擁擠了

農業文明的最後一口氣咽了很長時間

我們就這樣獲得了仿古的童年

如今村莊和田野僅僅留下了一種情緒

像一種記憶的炎症,時不時就來一次

 

詩的開端先來一段溯源,點明我們出生的時辰:天即將烏漆嚜黑,但還沒有黑透,有幸目睹了「胞衣堆成的晚霞」,這是啥玩意?胞衣:人(哺乳動物)妊娠時期裝有胎兒和羊水的膜質囊袋,晚霞般的胞衣堆形容帶血的胎兒屍塊,血腥而擁擠著半邊天。黃昏是白天之終結,白晝的人類暴行累積的後果就是「胞衣堆成的晚霞讓天空也顯得擁擠了」,我們出生在此時此地,一個胞衣屍塊簇擁在身邊的國度。「胞衣」從魯迅小說中「吃孩子」的景象蛻變而來,「吃孩子」之舉象徵中國人純真性格之覆滅,把孩子吃掉吐出小老兒是封建社會的絕活:封建社會變幻做極權國家,吃孩子的習俗變本加厲,「農業文明的最後一口氣咽了很長時間」,沒辦法,孩子是吃也吃不完的!在吃與被吃之間,我們僥倖存活迅速長大。

彷彿成長在神話之境:我們是「處女所生」(天之驕子?),我們是「泰坦的苗裔」(龍的傳人之變種?),在激情與浪漫即將淹滅頭頂時,詩人突然掙扎著浮出水面,「醒醒,都忘了吧,那都是些故事和幻聽/你沒有看見舊道德在我身上留下的瘀傷嗎/卑賤和懦弱還在管教我的肢體和表情/看我的眉宇間,是不是還留著點可笑的固執/是不是還留著點創造過無數奇蹟的奴性/兄弟們啊,別再打扮青春期結束前的世界了/在你老得只剩下悔恨之前,把那句話說了:/『為了活著,我已經當了三十年的孬種』」。泰坦(巨人)的傳說純屬誤會,實情是「侏儒之毒流佈大地,讓她變酸,發餿」,這個「她」是誰?

 

土地已經避孕,種子卻照例被埋下

抬頭看吧,大道如青天,一片死去的藍色

這時的地平線,擠出了最後一絲戲劇感

在那裡,鼓囊囊地,升起了幾朵雲

 

這個就是子宮已經餿壞掉的大地母親,而天空呢,「一片死去的藍色」。唯見地平線「擠出了最後一絲戲劇感」,「擠」,是用盡力氣或不得已為之?喜劇背後總是隱藏著悲情,總之,這「幾朵雲」是倖存者,它象徵什麼?慢慢品味就知道了。

<肉聯廠的雲>分做7段,第1段是序曲,為時代著上血腥底色。第2段惡狠狠的主旋律大搖大擺進場:

 

舉行過為強盜恢復名譽的儀式

這個時代莊嚴地戴上了黑頭罩

 

先為詩篇的音色定調強盜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行動了,「黑頭罩」變成榮譽象徵,流氓當家,這是一個公然搶劫的時代,誰強劫誰?權貴官僚集團搶劫普羅大眾,經濟霸權搶劫弱勢小民,「歷史的大門貼著比悼詞還長的封條」,連歷史的倉儲物也被強劫一空。

 

我們埋怨自己,我們被自己埋怨得像個廢物

我們懷疑,懷疑自己的拳頭和眼淚都是別人的

懷疑我們的家實際上也是一座肉聯廠

 

懷疑自己的肉早就開始在這裡出售了

如今只剩下強壯的下水和過敏的五官

欲望把我們演奏得像一串鏽跡斑斑的風鈴

掛在推土機的屁股上,萎縮成人乾兒

 

「肉聯廠」出現了,它不在別處,就在這裡,你家我家我們的家,人民就是待人宰殺的原材料;連拳頭和眼淚也都歸屬於別人,「別人」是誰?別人就是肉聯廠的廠長,大股東就是中國共產黨。我們是被經濟理性油炸過的「人乾兒」掛在象徵現代化的「推土機」屁股上晃蕩。我們被允許有強壯的下水(食慾宣洩,儘管吃),張掛過敏的五官(物質消費,悉聽尊便),但不允許有腦漿(自由思想,免談)。

 

在一個個清晨,我們剛剛打開屋門

偽秩序,偽道德,偽文化

我們時代的三位一體,夾著公事包

帶著制服式的愛,露著牙齦對我們說「早上好」

 

屠宰加工批售的對照組原來是「偽秩序,偽道德,偽文化」,秩序來自屠殺一切異己者,將靈魂加工包裝成時尚精品,量販複製化的組裝符號,在自我消費中滿足道德虛榮感,我們的生活被升級到「制服式的愛」與官僚版合拍,一大清早共同露出滿嘴爛牙。「可我們和流氓共用一本家譜/它就藏在曾曾祖母家的老座鐘裡」,共用一本家譜」!莫非「我們」和「流氓」隨時都能相互置換?左就是右,錯誤就是正確,腐敗就是清廉,革命就是反革命,這是一個邏輯錯亂的國度,所以無法用錯亂的邏輯去修正,敵人正好就是我們自己。

我們還用盜墓掙來的錢買來香燭/為祖先的靈位一層層鍍金」,「盜墓」是毀壞祖產,破四舊,「批孔」把孔子批得一文不值再來滿天下興建孔子學院(其實是中共情蒐組織);「為靈位鍍金」並非贖罪之舉,而是再一次犯上文化強姦罪。

 

我們用小尺子量著一切,記在一個小本上

一想到明天,我們的心就像兜裡的小懷錶

滴答滴答響個不停,一切都打算完了

真好,哦,明天,明天的事兒還真多

哎,總會有打算不到的地方,而且

人總是要死的,想到這個,真讓人釋然

可畢竟,就是現在,我們還活著

問題就在於,我們還沒有死

 

「我們還沒有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死,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揮之不去的「現在」!當下的心還跳著,這顆心不知道該向前跳還是向後跳,往上跳還是往下跳,左右為難啊!我們的昨天早就屍骨無存被消化殆盡了,何來「明天」?

3段,詩人逼迫我們再度回到生存現場,看看自己的可憐相,那個人是你嗎?為什麼你是個孬種、人乾兒,長久地跪著:

 

沒錯,我們還會長久地活著,跪著

好讓手夠得著地面,摳弄先人的腳後跟

好挖個坑,把自己的臉埋進去

任人猛踹自己的屁股

當我們抬起頭,從許多層夢境裡連續醒來

每一次都看見一具深入內陸的船骸

我們拉著縴繩夢見另一個拉縴的自己

夢見拉著同一條縴繩的同一個自己

很久以來我們拉著健談的船長去尋找大海

卻在最後一次醒來時發現船長已失明多年

命運一旦擱淺,我們就老了

但是我們恐懼的並不是死亡

而是找不到死去的理由

 

「一具深入內陸的船骸」,國家方向錯誤,「船長已失明多年」,領導者又是個盲人;我們卻聽從他的牽引,把命運擱淺在一層又一層夢境裡。這不是荒謬劇而是歷史現實,「找不到死去的理由」,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還活著?誰來引領我們走出困境?

相信別人的「引領」,最後的結果總是:自己把未來之門反鎖了,是自己而非別人困住了現在的手腳。人民的萬用日常都等著被領導,「電視大師、教師爺、超市導購」都成為我們的引領者;「趕屍人」催眠靈魂,「老戲骨」扯動神經,群眾一路跟著迷魂。「引領我們,上帝為體撒旦為用/引領我們,一腳東海一腳南溟」,形容共產主義魅惑人心的超常思想與共產黨領導的一系列血腥運動,相當傳神。「引領我們的雙腳在正午的馬路上打著拍子/引領我們用啤酒肚撞開反鎖了的未來之門」,昆鳥為盲從的群眾拍攝了一張快照,從這張發黃的相片中你認得出自己的那張臉嗎?

任人猛踹的屁股腫大了之後,反諷毫不留情繼續發揮它的威力,第4段輪到脊椎骨:

 

把先賢祠改造成寵物商店之後

我們獲得了終身有效的道德免疫力

從此,世界看起來毫無意義,卻充滿趣味

我們同時戴上面具,只留下一張嘴

像律師一樣,用它吃飯口交

滔滔不絕地朗誦法條

我們並沒有忘記用它禱告

走出教堂後還用它吹起了口哨

我們一起聽那裡的鐘聲,讓它敲

沒用的,我們在免疫道德的同時

也免疫了末日,為此

我們還有點悶悶不樂,我們在想

停工時刻的肉聯廠上空

還飄著雲嗎?她的美

還能把我們彎曲的脊柱拉直嗎?

 

「先賢祠」是紀念賢人義士的神聖殿堂,「寵物商店」是庸俗社會販賣生活慰藉品的消費場所,把先賢改造成寵物,亦即將文化啟蒙的意義顛倒,將抵抗扭曲為臣服。這麼做的意義何在?就是消泯一切抵抗者的典範與同盟,使「馴服」成為時代的共同話語。是誰如此蠻幹?是統治集團捍衛自己權力的陰謀,強迫人民遺忘反抗的歷史。這麼做產生了致命的後果,就是「我們獲得了終身有效的道德免疫力」,政治正確凌駕一切,共產黨就是唯一合法的政黨,而服從黨的領導是永遠正確的道路,黨即國家即無上道德裁判所,「道德」因此成為虛設。黨的規章就是最高律法,吃飯、睡覺、信仰都要仰賴它;我們聽到了鐘聲卻悶悶不樂,為什麼?我們已經自我除罪化了,誰還需要末日審判?我們把天堂地獄都一起消滅了誰還需要靈魂甦醒?「黨」在詩裡面是被省略的主語,它無處不在,有它為我們頂天立地,我們只需要「挖個坑,把自己的臉埋進去」就行了。

肉聯廠終於停工啦,所有材料都加工完畢,產品精美,檢測無誤,可以準備販售!我們逃逸的「良知」還逗留在肉聯廠上空嗎?那幾朵潔白的雲,它「還能把我們彎曲的脊柱拉直嗎?」。我們成為「沒有祖產也沒有債務的寄居者」,成為大地上的遊魂,「大家到底還是變成耗子了」;但耗子還有自由意志,還懂得逃走呢,我們有嗎?「靜止在頭頂上的雲/像魔術師的舊手,我們看啊看啊/剛才,就剛才,它好像真的動了一下/我們眨了眨眼,它又回到了原處/它多白啊,白得像神的眼珠子」,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神明不是別的只是我們的良知,但它已奄奄一息。

肉聯廠設想周到,我們的良知也被塑料化了。1-4段陳述了我們的歷史遭遇之後,5-7段開始進行因果總結,節奏短促的滑坡,一路下滑到谷底: 

 

帶著塑料光澤啊,我們的塑料雲

塑料的美啊,塑料的命運

塑料高於我們,因為她來自第七天

來自一切都停下來的時候

來自世界的反面或神的內臟

 

」也淪落到被解剖的地步,「自然已經百毒不侵百煉成鋼,「塑膠」產品通行全球,塑料化的靈魂行銷全世界。「塑料的美」能塑造一切嗎?不,它只能塑造「世界的反面」。

 

我們的枷鎖呢?

我們怎麼就把它弄丟了呢?

我們的――枷鎖――啊!

我們失去了,就這麼失去了……

 

沒有枷鎖該如何喊冤我們憑空消失的歷史與罪惡呢?除了沉默我們能說出什麼?除了逃走我們能去哪兒?但哪裡是另一個肉聯廠?沒有肉聯廠的關照我們該怎麼生活?

 

我試探著睜開我那雙瞎眼 

那些雲還飄在天空裡,美得嚇人

就憑這永存的,不可逾越的恐懼

我們指甲裡的土還將不斷換新

我們的孩子還將在大地上迷路     

 

能夠覺知自己「瞎眼」的人有福了,說明詩人書寫的心意之誠。昆鳥讓我們看見良知的最後一縷氣息遊蕩在文字之間,「美得嚇人」。雖然活著也就是跪著,走路仍然要迷路,但將總體社會氛圍形象化之後,我們終於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與身影。昆鳥之詩以清晰思辯與深刻反省,使「自由」成為可以被期待的生命標誌。

昆鳥的詩敘述策略冷靜脈絡層次分明他寫出了令人怖畏的詩令人信服的詩。<肉聯廠的雲>對中國當代歷史命運的解析,曲折深奧直指人心,沒有被「流氓的化學」消化溶解過的人斷斷寫不出來。可憐的當代中國被黑幫組織挾持了這麼久!「坐在一台秤上,我們終於累了」,「接下來我們還能幹點什麼呢?

 

、啟蒙之道

 

昆鳥之詩能夠帶有啟蒙意義,乃根源於詩人拒絕逃避痛苦,根源於詩人的自我批判之力深刻見骨。自我啟蒙必須經歷一番生死鬥,詩人以文字展現了這個勇敢的生命歷程及其成果。

 

11<玻璃中的光明>

 

在盛夏的正午擦玻璃的男孩

又一次看見了父親

今天是第幾次了?

他推著一輛骯髒的板車

沾滿了雲彩沫子

今年夏天,他埋葬了多少雲

天空已經成了一個大礦坑

 

擦玻璃的男孩停下了

那些樹,站在想像的盡頭

像太陽的投影

父親在何時種下了它?

經過這個夏天,它的葉子

還是真的葉子嗎?

他恨自己記不起母親

在夏天,母親從不存在

 

男孩在一塊玻璃上擦著夏天

泛著鹽碱的大路白得晃眼

人的汗和牛馬的尿築起的大路

在正午閃爍著白骨的磷光

男孩的眼珠融化了,流進了玻璃

混沌的光明中響起巨大的心跳

 

但那男孩已經走了

已被分娩到另一世界

所以在這裡,整個午後的蟬鳴

都在一塊過於透明的玻璃上

撞得七零八落

 

讀完這首詩你有什麼感受?很難形容,恍惚我的心處在分崩離析之中。「盛夏」、「正午」、「玻璃」,一個男孩在熾熱的垂直之光底下,擦玻璃,「又一次看見了父親」;父親的工作是「埋葬雲」,天空成了一個「大礦坑」。按<肉聯廠的雲>之思路,天上之父,日復一日將良知埋葬,卻總是埋葬不完,日復一日人們把靈魂拋棄,天空成了一個靈魂公墓。男孩為什麼要在日光下擦玻璃?「擦玻璃」顯然是一個象徵,對光明之渴望。在想像的盡頭,父親種下了「那些樹」,「樹」顯然不是自然物而是文化象徵,它像「太陽的投影」,以樹之蔭影昭顯了光之永恆。男孩與光之間隔著一塊玻璃,還沒有產生實體性接觸。一瞬間,男孩感受光中顯現一條「大路」,這條路由鹽碱(悲傷的淚)、人的汗(生命的勞動)、牛馬的尿(道在尿屎)與白骨的磷光(犧牲者)組合而成;一瞬間,男孩聽見了光的心跳,玻璃溶解,男孩流進光明之中。

這個男孩因為對光明有深刻渴望而被光之道啟蒙,男孩蛻變了不再是個孩子。光的啟示無所不在,但「與光連結」卻需要聚合精神意志與誠懇的生命能量才能完成。這首詩的啟蒙有一個重要前提,「今天是第幾次了?/他推著一輛骯髒的板車」,這是對歷史性「受難」的反覆操練。<玻璃中的光明>歷經兩年的時光才完稿,20118-20138月。

<玻璃中的光明>呈現帶有陽性特質的啟蒙之功,昆鳥<給女性的詩>一組十首,表達了陰性啟蒙的力量。這首詩和<玻璃中的光明>有一個共通點,身體性的生命幻化之感,啟蒙/蛻變是同步誕生的攣體嬰。給「女性」的詩,女性而非女人,帶有普遍性義涵,飽藏陰性能量。她是過度亢奮的陽性能量的協調劑,是陽性能量之母體。「永恆女性,總母親/路遇老達摩時,你可曾縫補過他的衣裳?也不問他是要去北方,還是去南方/無論怎樣的孩子,你都任他們走/任他們想家想得哭」(12<給女性的詩之一>),一開始,組詩定了基礎音色,一首時代孤兒的詠歎調。遍地孤兒流離失所,被父性/黨性之威權褫奪了遊戲天性與母愛恩慈的孤兒們,飄浮在「失樂園」的痛苦沼澤裡已經太久,渴望被再次出生,再度依偎在一個可供安全憩息的女性胸脯,「讓我安靜地伏在一個女人胸前,接受剃度」(13<給女性的詩之四>)。

 

14<給女性的詩之八>節選

 

今夜,只有兩個人被星辰放牧

在世間的屋頂上,我們愚蠢、正確、幸福

我靈魂中最古老的時刻來了

被無名的航班從天上慢慢拖著

節律性地閃爍

 

從一側進入你的眼睛

又從你的眼睛進入我的

最後從我的眼睛的一側消失

            

    昆鳥之詩對靈魂形質的把握與揣摩,舒放著撫慰人心的溫暖力量,無以名狀的夜間飛行之感環繞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默然相對之凝視裡自由穿梭,美極了。陽性之狂熱清涼下來,死亡的噪音安靜下來,「『就這樣』,你說,彷彿來自黑匣子/別出聲,天空重新黑到它該有的黑暗裡了」(<給女性的詩之八>)。

 

15<給女性的詩之十>

 

在你的身體上

有我的一陣哭泣,那個無因之我

像一頭供養在禁地的牲口

拼命地反芻堅硬的神的種子

嘴角滴答著癲癇一樣聖潔的白沫

 

我看見你,從一片白樹林裡牽出我命運的幼蟲

耐心地在它荏弱的眼珠上啟蒙風景和意義

你教它向我致意,教它認識我

「那是你蹄腳上的鈴鐺

他會死,會有罪惡,並擁有一個名字」

 

而我,只想和你面對面跪著

樹一樣抱住你

渾身流淌著瀆神時的解脫和狂喜

我要抱你,抱你,我即將完成

我所能完成的,最後一次蛇蛻

            

 

啟蒙鏡相在最後一首翩然降臨,鏡相中的我如一頭牲口,哭泣、口吐泡沫,無助無依,然而虔誠,因為對生命之信仰,「拼命地反芻堅硬的神的種子」,我終於走出了命運的「白樹林」(蕭瑟寒涼的生命景觀),並頓悟:「人」只不過是命運啼腳上的鈴鐺。「樹一樣抱住你」,人再次歸屬於自然,找回蛻變的能力;而這一切,皆因女性之啟蒙,「在你的身體上」,我認識了本我、完成「最後一次蛇蛻」。

洞觀詩人對「啟蒙」之雙重體悟後,再來面對昆鳥對「反啟蒙」的思索與批判,才能找到思辯的參照點,並在宗教/政治、自我/社會、暴力/非暴力之多重對立鏡相中,釐清<《鹿苑》及其闡釋>詩歌空間之奧義。

 

16<《鹿苑》及其闡釋>

 

春天,乾燥的風吹在已經完全開放的花上

遍地坐著心地良善的少年人

地面之下佈滿平靜的暗河     

空氣中到處是鹿的新糞的氣味

人們坐著,就像一次回憶

 

這時地上還沒有墓碑

人還沒有死過

也沒有戲劇

這時的人還沒有往事

卻擁有一個回憶

那時的人還不具備目的

就在那兒坐著,像經歷著一次回憶

 

在這個未被保留下來的回憶中

我不充當任何一個人

我就是這個回憶

我願意只是一個意識

淌出顏色和形體

 

這種想法完全出於懦弱

甚至是卑鄙

連它臆造出來的美也是懦弱和卑鄙

讀者可以想像一下:

 

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白痴

跑上一座荒廢多年的大劇場

展示了一個長達數秒的笑容

就是用這段時間

他完成了自己的白日夢

並用一個笑容把它演了出來

 

回頭看看這首詩吧

它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試圖告訴你我是個畏懼外部世界的人 

但這對讀者來說沒有一點必要性

我甚至想過變成一個打手

這樣也能與人們發生點關係

 

你一定也嘗試過自我分析

而且一定會發現自己某種強烈的趣味背後

其實只是精神上的病變

而打手就沒有這個問題

他們只需要展示力量或恢復力量

 

我寫這首詩,是因為我想要那樣一種狀態

人可以不需要攝入和佔取地活著

但那種狀態確實不可能存在

因為在《鹿苑》中,人是缺乏內容的

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痛苦

像被辭退的打手,若有所失

 

首先需要解釋:《鹿苑》,此地是引申義,不是本義(養鹿的園子),比喻僧園、佛寺、佛教生活場域之意。詩的開端呈現一個場景:人們坐著,心地善良,「空氣中到處是鹿的新糞的氣味」,這個氣味也是隱喻,轉喻佛教之法味。「這時的人還沒有往事/卻擁有一個回憶」,相當矛盾的話語。假設,往事是真實的歷史事件,回憶是沉溺於歷史想像,就能澄清:沒有墓碑沒有死過沒有戲劇,並非真的沒有而是遺忘之結果;沒有往事是因為遺忘了歷史。為了遺忘,人們只能無目的地「坐著」;為了遺忘,人們把前進與後退都一併取消,事實上等於取消生命的意義。

所以這個回憶,「只是一個意識/淌出顏色和形體」,它是人抽象意識的投射,缺乏現實生活內容,為了遠離政治而脫卸人的政治權利與社會義務;也就是宗教現實與政治現實被斷然切割,空氣中的氣味與地面下的暗河兩不干涉。詩人認為:「這種想法完全出於懦弱/甚至是卑鄙」,因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白痴/跑上一座荒廢多年的大劇場/展示了一個長達數秒的笑容」,這個白日夢般的表演完全無視於此時此地,無視於被經濟理性與極權體制雙重裹脅的整體性社會事實。簡單說:這樣的行為是逃避現實社會,「我是個畏懼外部世界的人」,因此也是逃避自我,「是精神上的病變」。

詩人提出了「打手」這個概念來說明他的觀點,打手乃暴力份子,但是在鹿苑中枯坐的人從事的卻不是非暴力抵抗,而是將自己抵抗暴力的能量與權利閹割。「在《鹿苑》中,人是缺乏內容的/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痛苦/像被辭退的打手,若有所失」。詩人要闡釋的是:遺忘歷史、取消生命意義的《鹿苑》中人是無法自我啟蒙的,而「反啟蒙」事實上等於取消了宗教意義。弔詭的事實在中國歷史上反覆出現,宗教一再地成為政治的附庸,是「被和諧」的一部份;宗教圈的這種「反啟蒙」現象,在中國領地(甚至漢文化圈)的時代語境中依然處處可見。

昆鳥敢於這麼寫確實要冒極大的風險,因為受難群眾需要的不過是自我療癒,一律拉高到自我啟蒙層次去批判是簡化了人性需求的複雜性;但詩人的目的並非反宗教,而是批判啟蒙意義之被覆蓋甚至被扭曲。昆鳥是一個對生命有信仰的人,他拒絕逃避痛苦並逼迫自己做透徹之反思;昆鳥非凡的啟蒙體驗讓他有條件這麼寫:

 

17<佛陀之子>

 

佛陀之子的血珠砸響一只僧缽

世界便爬過來舔舐裡面滿滿的空無

 

整個夜晚包裹在一個大大的諦聽之中

浸透了沉甸甸的真理與悲劇之喊

 

這時的每一間屋子裡都沒有夢

這時的每一個門口都有一個準備敲門的人

 

甚至那些熟睡者也坐了起來

他們被這恢弘的寂靜震醒

 

月亮破窗而入

 

「啟蒙」來自於諦聽真理之聲與悲劇之喊,「啟蒙」是令大地震動的驚人時刻,一切的人為隔絕應聲破碎,啟蒙之光將一個人沐浴為勇者,敢於面對世界的任何挑戰。

 

五、公斯芬克斯

 

昆鳥20161月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公斯芬克斯》,這本詩集展現了詩人10年來的心靈探索與精神圖式,主題:以智慧與知識戰勝恐懼與誘惑,故命名為「公斯芬克斯」。史芬克斯最初源於古埃及神話,它被描述為長有翅膀的怪獸,通常為雄性。傳說中有三種斯芬克司:人面獅身,羊頭獅身,鷹頭獅身。到了希臘神話,斯芬克司變成一個雌性的邪惡之物,代表神的懲罰。在希臘神話中,赫拉派斯芬克司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上,攔住過往的路人,用繆斯傳授的謎語問他們,猜不中者就會被牠吃掉,這個謎語是:「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俄狄浦斯猜中了,謎底是「人」。斯芬克司羞愧萬分,跳崖而死(一說被俄狄浦斯所殺)。因此,斯芬克司的底層象徵為智慧和知識,代表精神生活,表層象徵為「恐懼和誘惑」,意即現實生活。

詩集《公斯芬克斯》之內涵,滿盈精神生活/現實生活的劇烈思辯與勇敢對詰,兩種力量爭持在字裡行間,思路清晰不稍退讓,內涵悲慟沉實,語言卻瀟灑自如。昆鳥的書寫有兩個相當突出的特徵,一個是思想視野與歷史視野的反覆交鋒,敢於解剖社會肌理直抵晦暗的歷史巖層。一個是扎根於生命經驗的踏實淬煉,使文本中的個人反思/社會批判飽涵著情感深度。昆鳥的批判彷彿圖窮匕首見,帶有致命氣息;昆鳥的批判之刃一邊刺痛人心,劈開洪濛,一邊又撫慰人心,彌合裂痕。昆鳥之詩不空言絕望,也不輕言放棄,在鯤化做鵬的靈魂歷程裡展現開疆闢土的生命新氣象。

 

【參考文獻】

昆鳥:《公斯芬克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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