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粱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遊>)
一、重作罪人
詩人昆鳥(本名管鯤鵬,1981-),出生於中國河南省睢縣。自我簡介:「鴕鳥一怒哭惹笑,溝洫直行血帶泥。」自喻本為鴕鳥,通過「一怒」的生命抉擇,破啼為笑,享受爬行溝洫滿身泥血的靈魂樂趣。從現實層面考量,血帶泥是身體性經驗;從精神層面推測,這隻鴕鳥終於挺直腰椎,化鯤(物質性微茫魚子)為鵬(精神性飛行物),擺脫現實生活的恐懼與誘惑,而其轉折性關鍵是敢於「重作罪人」。
01<重作罪人>
我總是錯過早晨
因為我總是堅持把夢做好
在死亡的數落面前
我是個純粹的無賴
穿著花哨的上衣
我會經常快樂得不像話
卻又總在起風時扶直腰桿
用力張望遠方
因為,我也總會有些憂傷的
還時常會發狠似的對自己說:
金盆洗手,重作罪人
這首寫於2008年的詩反映昆鳥蛻變前的幾項心靈準備:一是「堅持把夢做好」,一是對生存合法性的威脅:「死亡的數落」,無動於衷,一是堅持犯錯堅持不正確地活著。承認自己是「罪人」不是件容易之事;「重作罪人」並非重新犯錯,而是勇敢地將罪惡反覆扛上肩頭,不是個人之罪而是集體之罪。詩人憂傷又發狠地自我宣說,看來是要轉換成行動,<天要黑了>就是敘述其生命實踐之始:
02<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不會再有人路過
這裡的安靜像蠍子在交配
那些墳上長出的植物
露給我們灰色的葉背
小子們,把書扔在荒野吧
採一顆即將變黃的蒺藜
開始為此刻的驚慌歌唱
當我們仰起額頭
接過野鳥丟下的種子
死命地把臉貼向地面
小子們,我們全都哭起來啦
我們,滿腹屍骨化成的土
滿頭死人嚼過的雪
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
連同臍帶一起燒給大地
哦,我們今夜的光彩
我們今夜的歌唱
終於把世界趕到針尖上了
這是一首洗心革面之歌,寫於2009年,距離1989年正好二十載,長達二十年冰寒般的集體沉默;在2008年簽署《零八憲章》者的民主呼籲活動被極權體制強力壓制之後,中國新生代下定決心要重新出發了嗎?這首詩的背景是墳場,「我們」吸納著毒物(蠍子)繁衍的氣息,扔掉馴服人的文明規範,採擷蠻荒之刺,傳承「野鳥丟下的種子」,學習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繁殖力。丟棄現實利益(錢),割捨情感牽絆(臍帶)之後,我們,敢於與「死亡」產生血肉相連之感。這首詩滿盈重生的氣息,「滿腹屍骨化成的土/滿頭死人嚼過的雪」,多像一副對聯,一左一右護衛心靈門戶,上聯則是「把世界趕到針尖上」。心與世界敢於針鋒相對,無視於黑天黑地對人心之壓迫;「我們今夜的歌唱」,開口唱出了點亮黑暗之歌。
二、人俑之國的反思
外部勢力的「黑」究竟何指?逼迫「我們」齊聚到墳頭上歌唱。「全部的疆土/站滿人俑/土性的啞症/讓歷史莊嚴//『中國』/一個量詞/一陣屏息/在喝下鹵水之前」(03<人俑>),這外部勢力是集體的中國,啞默而任人擺佈的龐大群體。「鹵水」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毒藥,「喝下鹵水」並非一時性衝動,而是長期的民族習性,當民族身體中累積毒性到臨界點,「土性的啞症」是否會病變成永久的沉埋?曾經莊嚴的中國/中國人就將入土為安麼?悲哀的中國像個「坐在深夜的井台上的傻子」,「他心地良善/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所以大家都喜歡用鞭子抽他/抽這個悶聲悶氣的龐然大物」。在04<巨人>一詩裡,這個「悲傷的大個子」,「他的呼吸很粗,他的頭髮很苦」,「總是轉悠在人類的門口/據說他很怕我們養的狗」。為什麼民族共同體滿身鞭痕?為什麼當代「中國夢」如此詭譎而邪惡?沒有人知道這個怪異問題的答案。「我們正在把生活佈置成展廳」,這是你在中國官營電視上看到的尋常圖景,中國領導人沾沾自喜的「中國夢」,華麗的語言泡沫有效時間甚短,必須不斷地更換展覽標題;展廳有開放參觀的時段,遍地播映著熱鬧滑稽的樣板戲。而樣板戲之外到處都是既殘酷又真實生活:「我們總是並排坐在開著白熾燈的屋裡/像兩個等待傳訊的受害人/猜測著對方會給自己安上的罪名」(05<我們坐在一起>)。每一個人都是「老大哥」派來的,每一個人都隨時盯緊另一個人,揭發與鬥爭將「我們」都貶低為「狗」。
06<白眼睛>節選
當世界的內臟翻過來
謎底像魚卵乾死在春天的河岸上
我們用謎語編制的秩序
已經失效,而過量的謎底
將摧毀我們的智力
世界將成為我們的眼罩
我們看不見了
或者,我們進入了盲視
因看見一切而變成瞎子
我們是鏡子上的水銀
是知識本身和她的失敗
中國極權政體試圖控制人民的言論,壓抑思想自由,嚴厲控管網絡秩序,但「真實」就像死魚的內臟遲早會發出腥臭。「用謎語編制的秩序」,換一個說法即用口號治國:「人民民主專政」、「不斷革命論」、「百花齊放」、「大躍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與群眾打成一片」、「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毛澤東思想萬歲」,沒有人能完全明白這些宣言的真實義涵。口號氾濫之後出現兩種可能性:這些口號成為眼罩,「我們看不見了」,或「因看見一切而變成瞎子」。「我們」成為偽知識的載體,甚至就是偽知識本身,「過量的謎底」迷糊了群眾的判斷力。
昆鳥之詩的特殊之處,是他超越了同代人只停留於對體制的控訴與傾訴絕望感;他深入觀察社會現狀,以清醒的思辯試圖釐清問題癥結。昆鳥以詩對「我們」進行深度解剖,<我們>由兩首詩組成:<一
年輕人>、<二 古老者>。詩的第一部份先為年輕人畫一張時代素描,當然也調侃了詩人自己:
07<一 年輕人>
生活像兩個雷管之間冗長的引線
而大劑量的歷史像上一次爆破中飛起的石塊
開始陸陸續續地落在我們頭上
「快到酒桌底下躲一躲吧」
我們學著說話,學著哭
把前輩的唾沫收集在詞典裡
練就一口流利的學生腔
在關於「苦難」的座談會上端茶倒水
我們終於走散在自己中間,談著政治
我們談論政治就像談論名牌
我們囤積道義的期票
像剛完成作業的孩子那樣等老師表揚
「在所有炎黃子孫的孫子當中
誰是最年輕的人?」
「一直都是你們
歷史已經把你們節省出來了。」
好啦,既然世界是鬼打牆
就讓我們鑽研一下塗鴉藝術
如果一樣東西不可理解
她也就不可懷疑
所以世界從未像今天這樣明確
戲劇已被透支
對這透支帶來的種種不適
我們已習慣了到夢裡尋找徵兆
在夢中,我們吃飽了鋇餐
坐在醫院一間暖洋洋的大屋子裡
今晚,護士會為我們拍一張X光合影
通過電郵發給一座擱淺在洪荒私處的太空站
「酒桌底下」、「苦難的座談會」、「道義的期票」,都是對「現實」的即時閃躲、無限延宕。沒錯!現實是令人絕望的,但說到要反抗現實,就會出現層出不窮的退縮理由;「歷史已經把你們節省出來了」就是對這些託詞的辛辣諷刺,年輕人自動放棄了參與推動歷史的權利與責任。「不適」的年輕人啊!每一個都快要變成擅長自我分析的心理師了;鬼才知道我們的靈魂會呈現出哪副德行?想知道實情就到「擱淺在洪荒私處的太空站」找找看,如同科幻小說般的我們的「未來」擱淺在那裡。
08<我們>這首詩也沒有放過老人,詩的第二部份<二 古老者>說:「我們在蛋殼裡出汗/我們要熟了再也憋不住了/就這樣,蛋殼裡佈滿了尿床後的暖意」,躲在蛋殼裡總是比較安全的處世策略(其實一敲就破),「而今我們圍著骯髒的火焰/在天空正下方食了一隻病鶴」,火焰霹哩啪啦地響,肚子飢哩刮拉地叫,好傢伙,這副身子藏不住啦。「給我們新的謎語吧/向我們展示從未見過的蒼老/把我們埋進處女地/把仍未獲得啟示的風景留給我們」,年輕人是古老者的青春版,古老者是年輕人的未來版,如此而已,惡性循環。孩子們呢?總會有未被染污的孩子吧?老先生魯迅曰:「救救孩子」,走近中年的朱文說:「孩子,請帶我回家」,年輕的昆鳥當頭棒喝:
09<無題>
大地的深處走著一個孩子
大地將這個孩子當作燈籠
小時候我曾在月亮下不停地趕路
我曾被月亮一次次趕到大路上
如今我常冒著虛汗夢見
月亮下的大地再沒有孩子
我常渾身冰涼地醒來
嘴裡塞滿了泥土
大地上連「孩子」都沒了,誰還敢奢談「未來」?孩子是人類社會的一盞「燈」嗎?為什麼連「孩子」都酸朽腐爛?讓孩子的純真消失方便中國共產黨的永久執政。極權體制到底啟動了什麼霉變機制,將孩子們清洗成肉攤上任人宰割的腐肉?昆鳥的大作10<肉聯廠的雲>,以長達239行的組詩揭開這個秘密。
三、肉聯廠的解剖
肉聯廠,即肉類聯合加工廠,對畜禽進行屠宰及加工的綜合型企業。肉聯廠除了對畜禽進行屠宰,還集冷鮮肉生產、熟肉製品、肉類開發、生化製藥、冷藏儲運、批發零售為一體。簡單說:屠宰、加工、批售三位一體。肉聯廠的材料來自何方?它的產品成色如何?誰在銷售?誰來買單?真是饒有興味的命題。
我們出生時天還沒有黑透
胞衣堆成的晚霞讓天空也顯得擁擠了
農業文明的最後一口氣咽了很長時間
我們就這樣獲得了仿古的童年
如今村莊和田野僅僅留下了一種情緒
像一種記憶的炎症,時不時就來一次
詩的開端先來一段溯源,點明我們出生的時辰:天即將烏漆嚜黑,但還沒有黑透,有幸目睹了「胞衣堆成的晚霞」,這是啥玩意?胞衣:人(哺乳動物)妊娠時期裝有胎兒和羊水的膜質囊袋,晚霞般的胞衣堆形容帶血的胎兒屍塊,血腥而擁擠著半邊天。黃昏是白天之終結,白晝的人類暴行累積的後果就是「胞衣堆成的晚霞讓天空也顯得擁擠了」,我們出生在此時此地,一個胞衣屍塊簇擁在身邊的國度。「胞衣」從魯迅小說中「吃孩子」的景象蛻變而來,「吃孩子」之舉象徵中國人純真性格之覆滅,把孩子吃掉吐出小老兒是封建社會的絕活:封建社會變幻做極權國家,吃孩子的習俗變本加厲,「農業文明的最後一口氣咽了很長時間」,沒辦法,孩子是吃也吃不完的!在吃與被吃之間,我們僥倖存活迅速長大。
彷彿成長在神話之境:我們是「處女所生」(天之驕子?),我們是「泰坦的苗裔」(龍的傳人之變種?),在激情與浪漫即將淹滅頭頂時,詩人突然掙扎著浮出水面,「醒醒,都忘了吧,那都是些故事和幻聽/你沒有看見舊道德在我身上留下的瘀傷嗎/卑賤和懦弱還在管教我的肢體和表情/看我的眉宇間,是不是還留著點可笑的固執/是不是還留著點創造過無數奇蹟的奴性/兄弟們啊,別再打扮青春期結束前的世界了/在你老得只剩下悔恨之前,把那句話說了:/『為了活著,我已經當了三十年的孬種』」。泰坦(巨人)的傳說純屬誤會,實情是「侏儒之毒流佈大地,讓她變酸,發餿」,這個「她」是誰?
土地已經避孕,種子卻照例被埋下
抬頭看吧,大道如青天,一片死去的藍色
這時的地平線,擠出了最後一絲戲劇感
在那裡,鼓囊囊地,升起了幾朵雲
這個「她」就是子宮已經餿壞掉的大地母親,而天空呢,「一片死去的藍色」。唯見地平線「擠出了最後一絲戲劇感」,「擠」,是用盡力氣或不得已為之?喜劇背後總是隱藏著悲情,總之,這「幾朵雲」是倖存者,它象徵什麼?慢慢品味就知道了。
<肉聯廠的雲>分做7段,第1段是序曲,為時代著上血腥底色。第2段惡狠狠的主旋律大搖大擺進場:
舉行過為強盜恢復名譽的儀式
這個時代莊嚴地戴上了黑頭罩
先為詩篇的音色定調,強盜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行動了,「黑頭罩」變成榮譽象徵,流氓當家,這是一個公然搶劫的時代,誰強劫誰?權貴官僚集團搶劫普羅大眾,經濟霸權搶劫弱勢小民,「歷史的大門貼著比悼詞還長的封條」,連歷史的倉儲物也被強劫一空。
我們埋怨自己,我們被自己埋怨得像個廢物
我們懷疑,懷疑自己的拳頭和眼淚都是別人的
懷疑我們的家實際上也是一座肉聯廠
懷疑自己的肉早就開始在這裡出售了
如今只剩下強壯的下水和過敏的五官
欲望把我們演奏得像一串鏽跡斑斑的風鈴
掛在推土機的屁股上,萎縮成人乾兒
「肉聯廠」出現了,它不在別處,就在這裡,你家我家我們的家,人民就是待人宰殺的原材料;連拳頭和眼淚也都歸屬於別人,「別人」是誰?別人就是肉聯廠的廠長,大股東就是中國共產黨。我們是被經濟理性油炸過的「人乾兒」掛在象徵現代化的「推土機」屁股上晃蕩。我們被允許有強壯的下水(食慾宣洩,儘管吃),張掛過敏的五官(物質消費,悉聽尊便),但不允許有腦漿(自由思想,免談)。
在一個個清晨,我們剛剛打開屋門
偽秩序,偽道德,偽文化
我們時代的三位一體,夾著公事包
帶著制服式的愛,露著牙齦對我們說「早上好」
「屠宰、加工、批售」的對照組原來是「偽秩序,偽道德,偽文化」,秩序來自屠殺一切異己者,將靈魂加工包裝成時尚精品,量販複製化的組裝符號,在自我消費中滿足道德虛榮感,我們的生活被升級到「制服式的愛」與官僚版合拍,一大清早共同露出滿嘴爛牙。「可我們和流氓共用一本家譜/它就藏在曾曾祖母家的老座鐘裡」,「共用一本家譜」!莫非「我們」和「流氓」隨時都能相互置換?左就是右,錯誤就是正確,腐敗就是清廉,革命就是反革命,這是一個邏輯錯亂的國度,所以無法用錯亂的邏輯去修正,敵人正好就是我們自己。
「我們還用盜墓掙來的錢買來香燭/為祖先的靈位一層層鍍金」,「盜墓」是毀壞祖產,破四舊,「批孔」把孔子批得一文不值再來滿天下興建孔子學院(其實是中共情蒐組織);「為靈位鍍金」並非贖罪之舉,而是再一次犯上文化強姦罪。
我們用小尺子量著一切,記在一個小本上
一想到明天,我們的心就像兜裡的小懷錶
滴答滴答響個不停,一切都打算完了
真好,哦,明天,明天的事兒還真多
哎,總會有打算不到的地方,而且
人總是要死的,想到這個,真讓人釋然
可畢竟,就是現在,我們還活著
問題就在於,我們還沒有死
「我們還沒有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死,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揮之不去的「現在」!當下的心還跳著,這顆心不知道該向前跳還是向後跳,往上跳還是往下跳,左右為難啊!我們的昨天早就屍骨無存被消化殆盡了,何來「明天」?
第3段,詩人逼迫我們再度回到生存現場,看看自己的可憐相,那個人是你嗎?為什麼你是個孬種、人乾兒,長久地跪著:
沒錯,我們還會長久地活著,跪著
好讓手夠得著地面,摳弄先人的腳後跟
好挖個坑,把自己的臉埋進去
任人猛踹自己的屁股
當我們抬起頭,從許多層夢境裡連續醒來
每一次都看見一具深入內陸的船骸
我們拉著縴繩夢見另一個拉縴的自己
夢見拉著同一條縴繩的同一個自己
很久以來我們拉著健談的船長去尋找大海
卻在最後一次醒來時發現船長已失明多年
命運一旦擱淺,我們就老了
但是我們恐懼的並不是死亡
而是找不到死去的理由
「一具深入內陸的船骸」,國家方向錯誤,「船長已失明多年」,領導者又是個盲人;我們卻聽從他的牽引,把命運擱淺在一層又一層夢境裡。這不是荒謬劇而是歷史現實,「找不到死去的理由」,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還活著?誰來引領我們走出困境?
相信別人的「引領」,最後的結果總是:自己把未來之門反鎖了,是自己而非別人困住了現在的手腳。人民的萬用日常都等著被領導,「電視大師、教師爺、超市導購」都成為我們的引領者;「趕屍人」催眠靈魂,「老戲骨」扯動神經,群眾一路跟著迷魂。「引領我們,上帝為體撒旦為用/引領我們,一腳東海一腳南溟」,形容共產主義魅惑人心的超常思想與共產黨領導的一系列血腥運動,相當傳神。「引領我們的雙腳在正午的馬路上打著拍子/引領我們用啤酒肚撞開反鎖了的未來之門」,昆鳥為盲從的群眾拍攝了一張快照,從這張發黃的相片中你認得出自己的那張臉嗎?
任人猛踹的屁股腫大了之後,反諷毫不留情繼續發揮它的威力,第4段輪到脊椎骨:
把先賢祠改造成寵物商店之後
我們獲得了終身有效的道德免疫力
從此,世界看起來毫無意義,卻充滿趣味
我們同時戴上面具,只留下一張嘴
像律師一樣,用它吃飯口交
滔滔不絕地朗誦法條
我們並沒有忘記用它禱告
走出教堂後還用它吹起了口哨
我們一起聽那裡的鐘聲,讓它敲
沒用的,我們在免疫道德的同時
也免疫了末日,為此
我們還有點悶悶不樂,我們在想
停工時刻的肉聯廠上空
還飄著雲嗎?她的美
還能把我們彎曲的脊柱拉直嗎?
「先賢祠」是紀念賢人義士的神聖殿堂,「寵物商店」是庸俗社會販賣生活慰藉品的消費場所,把先賢改造成寵物,亦即將文化啟蒙的意義顛倒,將抵抗扭曲為臣服。這麼做的意義何在?就是消泯一切抵抗者的典範與同盟,使「馴服」成為時代的共同話語。是誰如此蠻幹?是統治集團捍衛自己權力的陰謀,強迫人民遺忘反抗的歷史。這麼做產生了致命的後果,就是「我們獲得了終身有效的道德免疫力」,政治正確凌駕一切,共產黨就是唯一合法的政黨,而服從黨的領導是永遠正確的道路,黨即國家即無上道德裁判所,「道德」因此成為虛設。黨的規章就是最高律法,吃飯、睡覺、信仰都要仰賴它;我們聽到了鐘聲卻悶悶不樂,為什麼?我們已經自我除罪化了,誰還需要末日審判?我們把天堂地獄都一起消滅了誰還需要靈魂甦醒?「黨」在詩裡面是被省略的主語,它無處不在,有它為我們頂天立地,我們只需要「挖個坑,把自己的臉埋進去」就行了。
肉聯廠終於停工啦,所有材料都加工完畢,產品精美,檢測無誤,可以準備販售!我們逃逸的「良知」還逗留在肉聯廠上空嗎?那幾朵潔白的雲,它「還能把我們彎曲的脊柱拉直嗎?」。我們成為「沒有祖產也沒有債務的寄居者」,成為大地上的遊魂,「大家到底還是變成耗子了」;但耗子還有自由意志,還懂得逃走呢,我們有嗎?「靜止在頭頂上的雲/像魔術師的舊手,我們看啊看啊/剛才,就剛才,它好像真的動了一下/我們眨了眨眼,它又回到了原處/它多白啊,白得像神的眼珠子」,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神明不是別的只是我們的良知,但它已奄奄一息。
肉聯廠設想周到,我們的良知也被塑料化了。1-4段陳述了我們的歷史遭遇之後,5-7段開始進行因果總結,節奏短促的滑坡,一路下滑到谷底:
帶著塑料光澤啊,我們的塑料雲
塑料的美啊,塑料的命運
塑料高於我們,因為她來自第七天
來自一切都停下來的時候
來自世界的反面或神的內臟
當「神」也淪落到被解剖的地步,「人」自然已經百毒不侵百煉成鋼,「塑膠」產品通行全球,塑料化的靈魂行銷全世界。「塑料的美」能塑造一切嗎?不,它只能塑造「世界的反面」。
我們的枷鎖呢?
我們怎麼就把它弄丟了呢?
我們的――枷鎖――啊!
我們失去了,就這麼失去了……
沒有枷鎖該如何喊冤?我們憑空消失的歷史與罪惡呢?除了沉默我們能說出什麼?除了逃走我們能去哪兒?但哪裡是另一個肉聯廠?沒有肉聯廠的關照我們該怎麼生活?
我試探著睜開我那雙瞎眼
那些雲還飄在天空裡,美得嚇人
就憑這永存的,不可逾越的恐懼
我們指甲裡的土還將不斷換新
我們的孩子還將在大地上迷路
能夠覺知自己「瞎眼」的人有福了,說明詩人書寫的心意之誠。昆鳥讓我們看見良知的最後一縷氣息遊蕩在文字之間,「美得嚇人」。雖然活著也就是跪著,走路仍然要迷路,但將總體社會氛圍形象化之後,我們終於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與身影。昆鳥之詩以清晰思辯與深刻反省,使「自由」成為可以被期待的生命標誌。
昆鳥的詩,敘述策略冷靜,脈絡層次分明;他寫出了令人怖畏的詩,令人信服的詩。<肉聯廠的雲>對中國當代歷史命運的解析,曲折深奧直指人心,沒有被「流氓的化學」消化溶解過的人斷斷寫不出來。可憐的當代中國被黑幫組織挾持了這麼久!「坐在一台秤上,我們終於累了」,「接下來我們還能幹點什麼呢?」
四、啟蒙之道
昆鳥之詩能夠帶有啟蒙意義,乃根源於詩人拒絕逃避痛苦,根源於詩人的自我批判之力深刻見骨。自我啟蒙必須經歷一番生死鬥,詩人以文字展現了這個勇敢的生命歷程及其成果。
11<玻璃中的光明>
在盛夏的正午擦玻璃的男孩
又一次看見了父親
今天是第幾次了?
他推著一輛骯髒的板車
沾滿了雲彩沫子
今年夏天,他埋葬了多少雲
天空已經成了一個大礦坑
擦玻璃的男孩停下了
那些樹,站在想像的盡頭
像太陽的投影
父親在何時種下了它?
經過這個夏天,它的葉子
還是真的葉子嗎?
他恨自己記不起母親
在夏天,母親從不存在
男孩在一塊玻璃上擦著夏天
泛著鹽碱的大路白得晃眼
人的汗和牛馬的尿築起的大路
在正午閃爍著白骨的磷光
男孩的眼珠融化了,流進了玻璃
混沌的光明中響起巨大的心跳
但那男孩已經走了
已被分娩到另一世界
所以在這裡,整個午後的蟬鳴
都在一塊過於透明的玻璃上
撞得七零八落
讀完這首詩你有什麼感受?很難形容,恍惚我的心處在分崩離析之中。「盛夏」、「正午」、「玻璃」,一個男孩在熾熱的垂直之光底下,擦玻璃,「又一次看見了父親」;父親的工作是「埋葬雲」,天空成了一個「大礦坑」。按<肉聯廠的雲>之思路,天上之父,日復一日將良知埋葬,卻總是埋葬不完,日復一日人們把靈魂拋棄,天空成了一個靈魂公墓。男孩為什麼要在日光下擦玻璃?「擦玻璃」顯然是一個象徵,對光明之渴望。在想像的盡頭,父親種下了「那些樹」,「樹」顯然不是自然物而是文化象徵,它像「太陽的投影」,以樹之蔭影昭顯了光之永恆。男孩與光之間隔著一塊玻璃,還沒有產生實體性接觸。一瞬間,男孩感受光中顯現一條「大路」,這條路由鹽碱(悲傷的淚)、人的汗(生命的勞動)、牛馬的尿(道在尿屎)與白骨的磷光(犧牲者)組合而成;一瞬間,男孩聽見了光的心跳,玻璃溶解,男孩流進光明之中。
這個男孩因為對光明有深刻渴望而被光之道啟蒙,男孩蛻變了不再是個孩子。光的啟示無所不在,但「與光連結」卻需要聚合精神意志與誠懇的生命能量才能完成。這首詩的啟蒙有一個重要前提,「今天是第幾次了?/他推著一輛骯髒的板車」,這是對歷史性「受難」的反覆操練。<玻璃中的光明>歷經兩年的時光才完稿,2011年8月-2013年8月。
<玻璃中的光明>呈現帶有陽性特質的啟蒙之功,昆鳥<給女性的詩>一組十首,表達了陰性啟蒙的力量。這首詩和<玻璃中的光明>有一個共通點,身體性的生命幻化之感,啟蒙/蛻變是同步誕生的攣體嬰。給「女性」的詩,女性而非女人,帶有普遍性義涵,飽藏陰性能量。她是過度亢奮的陽性能量的協調劑,是陽性能量之母體。「永恆女性,總母親/路遇老達摩時,你可曾縫補過他的衣裳?也不問他是要去北方,還是去南方/無論怎樣的孩子,你都任他們走/任他們想家想得哭」(12<給女性的詩之一>),一開始,組詩定了基礎音色,一首時代孤兒的詠歎調。遍地孤兒流離失所,被父性/黨性之威權褫奪了遊戲天性與母愛恩慈的孤兒們,飄浮在「失樂園」的痛苦沼澤裡已經太久,渴望被再次出生,再度依偎在一個可供安全憩息的女性胸脯,「讓我安靜地伏在一個女人胸前,接受剃度」(13<給女性的詩之四>)。
14<給女性的詩之八>節選
今夜,只有兩個人被星辰放牧
在世間的屋頂上,我們愚蠢、正確、幸福
我靈魂中最古老的時刻來了
被無名的航班從天上慢慢拖著
節律性地閃爍
從一側進入你的眼睛
又從你的眼睛進入我的
最後從我的眼睛的一側消失
昆鳥之詩對靈魂形質的把握與揣摩,舒放著撫慰人心的溫暖力量,無以名狀的夜間飛行之感環繞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默然相對之凝視裡自由穿梭,美極了。陽性之狂熱清涼下來,死亡的噪音安靜下來,「『就這樣』,你說,彷彿來自黑匣子/別出聲,天空重新黑到它該有的黑暗裡了」(<給女性的詩之八>)。
15<給女性的詩之十>
在你的身體上
有我的一陣哭泣,那個無因之我
像一頭供養在禁地的牲口
拼命地反芻堅硬的神的種子
嘴角滴答著癲癇一樣聖潔的白沫
我看見你,從一片白樹林裡牽出我命運的幼蟲
耐心地在它荏弱的眼珠上啟蒙風景和意義
你教它向我致意,教它認識我
「那是你蹄腳上的鈴鐺
他會死,會有罪惡,並擁有一個名字」
而我,只想和你面對面跪著
樹一樣抱住你
渾身流淌著瀆神時的解脫和狂喜
我要抱你,抱你,我即將完成
我所能完成的,最後一次蛇蛻
啟蒙鏡相在最後一首翩然降臨,鏡相中的我如一頭牲口,哭泣、口吐泡沫,無助無依,然而虔誠,因為對生命之信仰,「拼命地反芻堅硬的神的種子」,我終於走出了命運的「白樹林」(蕭瑟寒涼的生命景觀),並頓悟:「人」只不過是命運啼腳上的鈴鐺。「樹一樣抱住你」,人再次歸屬於自然,找回蛻變的能力;而這一切,皆因女性之啟蒙,「在你的身體上」,我認識了本我、完成「最後一次蛇蛻」。
洞觀詩人對「啟蒙」之雙重體悟後,再來面對昆鳥對「反啟蒙」的思索與批判,才能找到思辯的參照點,並在宗教/政治、自我/社會、暴力/非暴力之多重對立鏡相中,釐清<《鹿苑》及其闡釋>詩歌空間之奧義。
16<《鹿苑》及其闡釋>
春天,乾燥的風吹在已經完全開放的花上
遍地坐著心地良善的少年人
地面之下佈滿平靜的暗河
空氣中到處是鹿的新糞的氣味
人們坐著,就像一次回憶
這時地上還沒有墓碑
人還沒有死過
也沒有戲劇
這時的人還沒有往事
卻擁有一個回憶
那時的人還不具備目的
就在那兒坐著,像經歷著一次回憶
在這個未被保留下來的回憶中
我不充當任何一個人
我就是這個回憶
我願意只是一個意識
淌出顏色和形體
這種想法完全出於懦弱
甚至是卑鄙
連它臆造出來的美也是懦弱和卑鄙
讀者可以想像一下:
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白痴
跑上一座荒廢多年的大劇場
展示了一個長達數秒的笑容
就是用這段時間
他完成了自己的白日夢
並用一個笑容把它演了出來
回頭看看這首詩吧
它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試圖告訴你我是個畏懼外部世界的人
但這對讀者來說沒有一點必要性
我甚至想過變成一個打手
這樣也能與人們發生點關係
你一定也嘗試過自我分析
而且一定會發現自己某種強烈的趣味背後
其實只是精神上的病變
而打手就沒有這個問題
他們只需要展示力量或恢復力量
我寫這首詩,是因為我想要那樣一種狀態
人可以不需要攝入和佔取地活著
但那種狀態確實不可能存在
因為在《鹿苑》中,人是缺乏內容的
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痛苦
像被辭退的打手,若有所失
首先需要解釋:《鹿苑》,此地是引申義,不是本義(養鹿的園子),比喻僧園、佛寺、佛教生活場域之意。詩的開端呈現一個場景:人們坐著,心地善良,「空氣中到處是鹿的新糞的氣味」,這個氣味也是隱喻,轉喻佛教之法味。「這時的人還沒有往事/卻擁有一個回憶」,相當矛盾的話語。假設,往事是真實的歷史事件,回憶是沉溺於歷史想像,就能澄清:沒有墓碑沒有死過沒有戲劇,並非真的沒有而是遺忘之結果;沒有往事是因為遺忘了歷史。為了遺忘,人們只能無目的地「坐著」;為了遺忘,人們把前進與後退都一併取消,事實上等於取消生命的意義。
所以這個回憶,「只是一個意識/淌出顏色和形體」,它是人抽象意識的投射,缺乏現實生活內容,為了遠離政治而脫卸人的政治權利與社會義務;也就是宗教現實與政治現實被斷然切割,空氣中的氣味與地面下的暗河兩不干涉。詩人認為:「這種想法完全出於懦弱/甚至是卑鄙」,因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白痴/跑上一座荒廢多年的大劇場/展示了一個長達數秒的笑容」,這個白日夢般的表演完全無視於此時此地,無視於被經濟理性與極權體制雙重裹脅的整體性社會事實。簡單說:這樣的行為是逃避現實社會,「我是個畏懼外部世界的人」,因此也是逃避自我,「是精神上的病變」。
詩人提出了「打手」這個概念來說明他的觀點,打手乃暴力份子,但是在鹿苑中枯坐的人從事的卻不是非暴力抵抗,而是將自己抵抗暴力的能量與權利閹割。「在《鹿苑》中,人是缺乏內容的/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痛苦/像被辭退的打手,若有所失」。詩人要闡釋的是:遺忘歷史、取消生命意義的《鹿苑》中人是無法自我啟蒙的,而「反啟蒙」事實上等於取消了宗教意義。弔詭的事實在中國歷史上反覆出現,宗教一再地成為政治的附庸,是「被和諧」的一部份;宗教圈的這種「反啟蒙」現象,在中國領地(甚至漢文化圈)的時代語境中依然處處可見。
昆鳥敢於這麼寫確實要冒極大的風險,因為受難群眾需要的不過是自我療癒,一律拉高到自我啟蒙層次去批判是簡化了人性需求的複雜性;但詩人的目的並非反宗教,而是批判啟蒙意義之被覆蓋甚至被扭曲。昆鳥是一個對生命有信仰的人,他拒絕逃避痛苦並逼迫自己做透徹之反思;昆鳥非凡的啟蒙體驗讓他有條件這麼寫:
17<佛陀之子>
佛陀之子的血珠砸響一只僧缽
世界便爬過來舔舐裡面滿滿的空無
整個夜晚包裹在一個大大的諦聽之中
浸透了沉甸甸的真理與悲劇之喊
這時的每一間屋子裡都沒有夢
這時的每一個門口都有一個準備敲門的人
甚至那些熟睡者也坐了起來
他們被這恢弘的寂靜震醒
月亮破窗而入
「啟蒙」來自於諦聽真理之聲與悲劇之喊,「啟蒙」是令大地震動的驚人時刻,一切的人為隔絕應聲破碎,啟蒙之光將一個人沐浴為勇者,敢於面對世界的任何挑戰。
五、公斯芬克斯
昆鳥2016年1月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公斯芬克斯》,這本詩集展現了詩人10年來的心靈探索與精神圖式,主題:以智慧與知識戰勝恐懼與誘惑,故命名為「公斯芬克斯」。史芬克斯最初源於古埃及神話,它被描述為長有翅膀的怪獸,通常為雄性。傳說中有三種斯芬克司:人面獅身,羊頭獅身,鷹頭獅身。到了希臘神話,斯芬克司變成一個雌性的邪惡之物,代表神的懲罰。在希臘神話中,赫拉派斯芬克司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上,攔住過往的路人,用繆斯傳授的謎語問他們,猜不中者就會被牠吃掉,這個謎語是:「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俄狄浦斯猜中了,謎底是「人」。斯芬克司羞愧萬分,跳崖而死(一說被俄狄浦斯所殺)。因此,斯芬克司的底層象徵為智慧和知識,代表精神生活,表層象徵為「恐懼和誘惑」,意即現實生活。
詩集《公斯芬克斯》之內涵,滿盈精神生活/現實生活的劇烈思辯與勇敢對詰,兩種力量爭持在字裡行間,思路清晰不稍退讓,內涵悲慟沉實,語言卻瀟灑自如。昆鳥的書寫有兩個相當突出的特徵,一個是思想視野與歷史視野的反覆交鋒,敢於解剖社會肌理直抵晦暗的歷史巖層。一個是扎根於生命經驗的踏實淬煉,使文本中的個人反思/社會批判飽涵著情感深度。昆鳥的批判彷彿圖窮匕首見,帶有致命氣息;昆鳥的批判之刃一邊刺痛人心,劈開洪濛,一邊又撫慰人心,彌合裂痕。昆鳥之詩不空言絕望,也不輕言放棄,在鯤化做鵬的靈魂歷程裡展現開疆闢土的生命新氣象。
【參考文獻】
昆鳥:《公斯芬克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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