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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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是我所謂第一冊詩集印出來的一年,詩集取名為《草鞋與筏子》,看來便注定行程不遠,其中一冊由湘江之畔的道南中學渡海到了基隆,翌年便在臺北遭到焚身禍事,同學程源申,剛被臺大逼離校門,他為了保護我,燒掉我擱在他家中的所有詩集詩稿,在所謂的白色恐怖年代,唯一保全個人的方式大約就是自焚自己的歷史了。一個曾存活過抗戰內戰全心魄為民族呼喚黎明為國家追求一個新生民主制度而胸懷人道主義的年輕詩人,至此已無能為力。」(鄭愁予<引言――九九九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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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本名鄭文韜,1933年出生於山東省濟南市軍事世家,祖籍直隸寧河,鄭成功十一代後裔。1948年底鄭愁予跟隨當時擔任華北剿匪總司令部參謀長的父親一路南遷,1949年隨部隊登陸於基隆。鄭愁予在臺灣出版的第一本詩集為《夢土上》,1955年「現代詩社」叢書。<殘堡>與<野店>寫於1951年,是青年詩人鄭愁予剛到臺灣時書寫的作品。01<野店>敘述的「曠野上,一個朦朧的家」想必就是鄭愁予心中「鄉國」的象徵;野店裡有三個象徵角色:「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寂寞含在眼裡的旅客」、「詩人在黃昏裡掛起一盞燈」。駱駝頸間的駝鈴夾帶沙粒,形容命運的轉變,以家鄉變成沙丘轉喻家國淪陷。寂寞的旅客匆促遠赴他鄉,但詩人依然掛念著:「掛起一盞燈」,渴望留下記憶刻痕。「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有燒酒羊肉的地方啊/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刻意不提心情之慘澹,在語詞上維持著詩的尊嚴;1949年的大動亂雖然勢不可轉,但詩人以定靜溫柔的心靈撫摩這一切。
「沙漠」意象在<殘堡>中廣為鋪陳:
02<殘堡> 1951
戍守的人已歸了,留下
邊地的殘堡
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曠的箭眼
掛過號角的鐵釘
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
戍樓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鏽
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
「箭眼」、「掛過號角」、「戍樓」,以小象大的手法,鋪排戰地景觀,「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鏽」;現代戰爭鄭愁予用古典形象包裝,一方面是個人詩學手法,另一方面也有時代環境考量,不再那麼刺人眼目。「草原/沙丘」,以地理景觀變色隱喻朝代更替。「邊地的殘堡」是詩人守望時代之處,自琴弦傳下「將軍令」,詩人高擎著新詩旗幟象徵精神不死。為什麼追憶「百年前」的英雄與壯士?以百年轉喻堅挺綿延的傳統文化精神,以「要一個鏗鏘的夢」抗擊現實裡「一切都老了」。這首詩表達敘述者「望歸」的心情,「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戍樓的石垛啊」,這是鄭愁予塑造的「鄉愁」第一韻,少年豪氣干雲,徒興勢不由人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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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錯誤> 1954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蛩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柳絮不飛」、「跫音不響」、「春帷不揭」等皆從詞境出,以詞語反覆鋪陳哀怨之情。<錯誤>寓意於「情」,這是愁予早期詩的主要特徵,<錯誤>漫盪「等待之寂寥與落空」的永恆命題,而非止於素描「情宿」或「閨怨」。<錯誤>之寓意,我將前兩行解讀為「想像的鄉愁」,「江南」與「蓮花的開落」皆是鄉國象徵。「東風不來」、「蛩音不響」,意思如同<殘堡>周遭的景觀,草原已劇變為沙丘;春天遲遲不來非因季候變化而是歷史因素。你底心緊掩我豈能投宿?歸返是個人心願但遭時代阻絕,奈何。「美麗的錯誤」是「惆悵」的代用詞,在一片古典用語中凸顯現代感。「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鄭愁予塑造的「鄉愁」第二韻;主體是男性的「我」,詩人緊握著思念主導權,而鄉國做為客體以容顏開落召喚歸人;唯有等待,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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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鄉音> 1954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賽。
在一個冰冷的圍場,我們是同槽拴過馬的。
我在溫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舊日的旅伴,我很孤獨,
我想告訴他,昔日小棧房炕上的銅火盆,
我們併手烤過也對酒歌過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陽,一切的熱源:
而為什麼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我也深深納悶著。
「鄉音」,故鄉話語流淌出人情,標題直指鄉愁。「圍場」、「拴馬槽」、「棧房」、「銅火盆」,標示北方鄉土特徵,「流星」轉喻消逝於太空的舊日友朋。「地球的太陽」一個矛盾修辭,以誇張手法形容「故鄉」的意義,它與天空的太陽一樣重要,都是哺育生命的熱源。被「鄉音」環繞的「鄉土」,敘述者因為離開原鄉而愈發思念;「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懷念鄉音鄉土之情是鄭愁予塑造的「鄉愁」第三韻。<鄉音>使用很多古典詞彙,但語調比較接近生活語言,詩歌情境離現實近一些;<野店>、<殘堡>、<錯誤>塑造的情境想像成份更多,象徵性更濃,更重視文字的聲調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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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的<鄉音>,鄭愁予從臺灣島回望故鄉,大陸地區是鄭愁予1950年代心目中的「鄉國」。同年書寫的05<小小的島>,敘述者從他者的立場俯瞰移居的新國度,「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詩中之「你」即另一個我,大陸之我與海島之我進行詩意對話。<小小的島>顯現的鄉愁呈現分歧狀態:
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
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小小的島>節選
「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島」漂浮成移動的羊是客體,詩人依然渴望回歸家鄉,主體是「牧童與笛杖」。「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則將臺灣視作詩人的歸宿,「螢火蟲」的主體性弱化了,點燈具有謙誠奉獻的心意。但全詩的設問語調,顯示敘述者還是擺脫不了鄉國之愁,「小島」仍然是「大陸」的形象對比與隱形迴響。如果將小小的島視為「他者」,大陸依然是詩人心目中「我的故鄉」;認同於南方小島其實是為了確認自己來自北方漂流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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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夢土上> 1954
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該有一個人倚門等我,
等我帶來的新書,和修理好了的琴,
而我祇帶來一壺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離去。
雲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個隱隱的思念上,
高處沒有鳥喉,沒有花靨,
我在一片冷冷的夢土上……
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這首詩採用迴環結構,首二行與末二行重複,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影射現實的困境。敘述者不攜琴書,只帶去「一壺酒」,因為「等我的人」注定是缺席的,酒乃澆愁之用。為何徘徊「夢土上」?我在夢境裡意欲回到「我底小屋」,只是「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鄉國隔著大海只能「隱隱的思念」。鄭愁予的「鄉愁」第五韻顯現於夢土,夢與現實兩地對望。<夢土上>巧妙運用登山情境與森林意象,描繪臺灣多山之景,<小小的島>採擷海風、山崖、林叢之美,甚至還有微震,「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兩首詩的臺灣意象已很鮮明,但意念指歸依然在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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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六七韻與航海有關,07<船長的獨步>感慨:「七洋的風雨送你一葉小帆歸泊/但哪兒是您底「我」呀」,小帆歸泊處未必是家鄉,船長乃有「我」無地歸宿之嘆。哪兒是船長的歸泊處呢?「一九五三,八月十五,基隆港日記/熱帶的海面如鏡如冰/若非夜鳥翅聲的驚醒/船長,你必向北方的故鄉滑去……」,基隆港的北方當然指涉大陸鄉土,鄭愁予的鄉國之思在面海之際情意滑翔。這首詩運用了客觀化敘述,主角是「船長」,將鄉愁之思與敘述者稍稍拉開一段距離。
08<水手刀> 1954
長春藤一樣熱帶的情絲
揮一揮手即斷了
揮沉了處子般的款擺著綠的島
揮沉了半個夜的星星
揮出一程風雨來
一把古老的水手刀
被離別磨亮
被用於寂寞,被用於歡樂
被用於航向一切逆風的
桅篷與繩索……
小小的島羈絆不住來自廣浩大陸的戰爭移民,這是人性的基本情感使然。敘述者在想像中啟航,以被離別磨亮的「古老的水手刀」,「揮沉了處子般的款擺著綠的島」;在水手的視界裡,島只是一個暫駐點罷了。他要去哪裡?「航向一切逆風的/桅篷與繩索」,既然回不了家鄉只好持續漂泊,詩人多少還是有點志氣在。第一節連用4個「揮」首語反覆,「揮」,形容意志堅定;第二節連用4個「被」,表達命運之無情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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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是鄭愁予鄉愁濃重的一年,但同時也寫了一首22歲的自述詩:「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詩裡漫流著浪子情懷,「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09<如霧起時>節選),鄭愁予柔媚兼豪放的抒情詩曾經在臺灣島上風靡一時,詩集再版難以計數。
鄉愁症再次發作是1959年的<清明>,「鄉愁」第八韻,在臺灣無先人墓可掃的流亡詩人會想些什麼?
10<清明> 1959
我醉著,靜的夜,流於我體內
容我掩耳之際,那奧秘在我體內迴響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膚
這是至美的一霎,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飛幡的祭典
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唇間的溢酒
霧凝著,冷若祈禱的眸子
許多許多眸子,在我髮上流瞬
我要回歸,梳理滿身滿身的植物
我已回歸,我本是仰臥的青山一列
「霧凝著,冷若祈禱的眸子」,形容清冷之情境與思緒,內蘊仰望與思念。「靜的夜,流於我體內」,它的對比鏡像是「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唇間的溢酒」,前者描述心靈圖像(小我),後者模擬宇宙圖像(大我),兩者交融,「這是至美的一霎,我接受膜拜/接受千家飛幡的祭典」,將「清明」廣大的民族倫理追憶圖像化。鄉愁何處點染?既然流落他方無法歸返家園,不如讓鄉土回歸到我身上,詩格高尚。<清明>的用詞依然典麗,但詩的意念與詩的構成是嶄新的,高妙之思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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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邊界酒店> 1965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或者,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將歌聲吐出
便不祇是立著像那雛菊
祇憑邊界立著
「鄉愁」第九韻:<邊界酒店>,邊界意象從<殘堡>「邊地的殘堡」延續而來;<邊界酒店>的情感更複雜一些,鄭愁予畢竟不再是少年郎。「同一個夕陽下……窗外是異國」,那窗內呢?仍是他鄉。「邊界酒店」賦有象徵義,隱喻詩人;「將歌聲吐出」,隱喻寫詩。詩人不斷地將想像的邊界拓展,向未知處探險,「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然而現實場域是想像的腳步跨越不了的,鄭愁予的鄉愁只能倚靠喝酒與寫詩來慰藉;雛菊只能標示邊界,歌聲(寫詩)卻能越界。日常生活的現實感在鄭愁予的詩裡逐漸滲透開來,「(他是熱心的納稅人)」,想像與現實逐漸取得平衡。
鄭愁予1950-1960年代的詩章,語調溫柔流麗語詞典雅細緻,與當時臺灣政治現實之粗暴冷酷形成巨大對比,這種語言策略來自詩人性情,也是作者的刻意選擇,以背反現實情境的語言進行「詩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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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的「鄉愁」第十韻,歲月的滋味更豐饒一些。鄭愁予1969年赴美,<寧馨如此>寫於美國時期,從詩篇內容提到「哥哥從長安來信」,寫作時間應在1979年大陸改革開放之後。時空差異使詩篇的句式、結構有顯著變化,語調轉趨生活化;不變的是典麗凝聚的語詞,音響清越的韻律。
12<寧馨如此>
我洗罷盃盞
這一小會兒飯後安靜的滿足
像是讀歷史讀到天寶的時候
當轉身
驀見在客廳的立燈下
正危坐著一個唐代雍容的女子
她
會神地讀著信
立燈把全室的光亮聚集在
眉彎目垂的臉上 竟從一向古典的
精緻中
浮出暗香來 而
並未植梅
並未燃麝的四隅
忽又迴響鈴鼓的樂聲
是來自一葉紙的折起 一葉紙的又展開
她
會神地讀著信
西窗還有些暗紫 正是夜遊
乘舟的好時刻
她 神思遙遠
成了千年水邊的麗人
而為什麼竟在今夜 如此寧馨?
「哥哥從長安來信了!」
她神馳地告訴著 一面起座
衣帶飛天地探看東窗的外頭
是不是還有哥哥說的搗衣的月色?
「危坐」是身姿,「雍容」乃本色,天寶時期的大唐盛世已懷抱著隱憂。詩的文化質地從一女子的眉眼之際,從神思遙遠的展信折箋中流洩。「今夜 如此寧馨」賦有兩層義涵:一層來自個人的生命音色,來自讀信的「千年水邊的麗人」,「千年」意味著永恆之美。一層來自時代,「搗衣的月色」取月下搗衣聲的古詩畫面重鑄新詞,內蘊跨越時空與戰亂的兩地相思。「哥哥從長安來信」反響三十年分離的親情,漫衍歷史氛圍。<寧馨如此>不再陳訴離散的鄉愁,「離散」自古皆然,盛唐亦經不起戰亂摧殘。<寧馨如此>的鄉愁轉淡來自精神性重建,「浮出暗香,迴響鈴鼓」來自心靈覺知與歷史交響,唯有文化家園才是永續的傳承。
<寧馨如此>以四行詩的型態書寫,結構安穩中賦有流動感,節奏不急不徐,字音的交相協韻隱退,純以心靈韻律的內在勾連作主,以性情丰美感動人心。<錯誤>以外在聲律取勝,「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憑藉助詞「的」、「底」參差錯落,產生猶如馬蹄響蕩的「達達」之聲。<寧馨如此>之撩人在心靈的起伏貼熨語調,三隻「她」字獨立於詩行間,仿如定格特寫,時間也為之駐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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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美國時期另一經典之作是13<雨說>,寫於1979年。此詩有一副題「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詩人的鄉愁被轉化為博愛,敘述者化身為「春雨」,蘊含兩層深意:一是願望長處枯寒的國度能回春,一是以愛心潤澤沒有笑容的民族心靈。<雨說>經營最成功之處是溫柔誠懇的語調,既不濫情也不說教,委婉道來猶如春雨滋潤大地,詩以「愛心像絲縷」連繫全局:
(雨說:四月已在大地上等待久了……)
等待久了的田圃跟牧場
等待久了的魚塘和小溪
當田圃冷凍了一冬禁錮著種子
牧場枯黃失去牛羊的蹤跡
當魚塘寒淺留滯著游魚
小溪漸漸瘖啞歌不成調子
雨說,我來了,我來探訪四月的大地
我來了,我走得很輕,而且溫馨細語地
我的愛心像絲縷那樣把天地織在一起
我呼喚每一個孩子的乳名又甜又準
我來了,雷電不喧嚷,風也不擁擠
「雨說」大於人說,也能詮釋為那是老天的意思;人間萬象必然回歸天地運通之道。一聲聲「等待久了」,包容著過去時代的苦難;「呼喚每一個孩子」,是寄希望於未來。詩之終結復以「你們勇敢地笑」回應詩人「祝福的心意」:
第一樣事兒,我要教你們勇敢地笑啊
君不見,柳條兒見了我笑彎了腰啊
石獅子見了我笑出了淚啊
小燕子見了我笑斜了翅膀啊
第二樣事,我還是要教你們勇敢地笑
那旗子見了我笑得嘩啦啦地響
只要旗子笑,春天的聲音就有了
只要你們笑,大地的希望就有了
雨說:我來了,我來了就不再回去
當你們自由地笑了,我就快樂地安息
有一天,你們吃著蘋果擦著嘴
要記著,你們嘴裡的那份甜呀,就是我祝福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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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的「反鄉愁」之詩14<大冰雕之消融>,出現於1996年《現代詩季刊》復刊26期,寫作年代註記:「八九年巧攝,三年洗印,五年修版再印」。後記云:「這首詩是一個隱晦的(寫實),完成在一個六月的夢魘中。」
<大冰雕之消融>裡的時間尺度深闊如歷史風雲,詩分四段,前言敘述本詩的寫作背景:1989年仲春四月詩人到哈爾濱,在一水壩谷地赫然看見數群冰雕仍矗立其間,晶瑩的宮廷建築在夕陽下耀輝奪目,但逼近一看,春天已在其上畫出槽痕,消融已開始……
第一段題名「大冰雕之竣築」,意念核心:歷史是如何打造出來的?
傳說是那些天上民工 億億萬萬不可計數的
掬水者
將水潑入寒風
凍成珠粒
億億萬萬的冰子
擁擠撞擊
傳說又是天工以指掌
抓
握 以些許體溫使出窯燒的
力量
完成雪肌冰骸玩具的材料
詩一開始,把場景提升到神話與自然的高度,形容天工造雪的艱辛:集合億萬個人的些許體溫,「使出窯燒的力量 完成雪肌冰骸」,以強烈的對比意象(火與冰)捕捉造雪過程。「天上民工」掬水造雪,場面令人想起秦朝驅使民工營造萬里長城,只不過造雪場景跨時代跨地域,它在天上進行。如同「秦始皇」自稱無上,這場造雪運動也有一個背後主宰者,「那天神的主公
出現/肉腮圓潤 濃眉挑目」(暗指國家領導人),他「背對著億億萬萬乞視的目光/而且預言歷史……」。「乞視」這個詞力道萬均,億萬人仰望一個人,向他乞憐。他「於是登高施令演出歷史……」,「演出」,一個關鍵詞,這是一臺戲,阿房宮、未央宮、永安宮、紫禁城,都是這樣蓋起來的;這臺戲現在以冰雕的形式在人間架構,甚至包括,「花果山
穆阿寨 斷橋 大觀園/班師的萬歲 出場的喝采/都在虛幻與現實間飄蕩/啊 遊魂一樣地/飄蕩」。本段的敘事從天上轉向人間,從神話跨入歷史,下一段將從歷史切入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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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雕於焉竣工
新朝歷史不再是空曠的假設
第二段題名:「大冰雕的王峙」,點明「新朝歷史」,針對草創於1949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導人的尊容被繡在旗幟上迎風飄搖,「乘風御旗
在每一冰雕的高脊」,「審視每寸建築的血汗/細究紋理 評判功過/十大天將鎖拿太陽/使空氣凝如凍煤」,「十大天將」影射十大元帥。「鎖拿太陽」,形象化的「與天鬥其樂無窮」之景。「凍煤」,一個奇異的象,以一塊無法燃燒的烏黑之物形容時代氣息既黑且寒。
至於天上的民工退居廓外
冷落
惘惑 額手仰望
被棄恰如一個傳說
欲將待命之身回歸故里
亦不可得
冰雕因魔法而愈加宏大
月亮也被擋在塔樓之外
陰影像黑色的傷痕
天民在黑暗中縮小 愈加縮小
乞望
如飢餓軟溼的胃
終於垂下傷痛的手
像奴隸一樣
億萬奴隸之血汗成就了功德赫赫的偉大領袖,神話萎縮成傳說,一切天上的光(太陽與月亮)盡皆消隱,金蛟銀鳳都是人為鋪造,遍地的傷痕退藏在黑暗陰影裡。大冰雕竣工,共和國站起來了,現實宛如一個奇蹟,一個被狂言宣稱為永世不會融解的人工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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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是本詩的主戰場:「大冰雕之消融」,天太寒地太老,「旗幟凍成捲筒/黑雲凍成煤屑/――露出星子如一堆瞽者的目」,彷彿老天也瞎了眼。但人壽有限奈何天,「十大天將漸行腐朽 老去/(未斬首者終於老去)」,功臣名將難逃權力鬥爭與自然規律,水晶棺再名貴終缺兩隻腳。
寒到極處骨痛如燒
天工們億億萬萬的手再次揚起
這兩句塑造歷史轉捩點,再一次運用對比,寒與燒。「天工」,是天運之工,也是民氣之工,「許許多多青草揮出葉劍/削傾廊廡 劈裂龍壁」,遍地野火奪回自然。「一陣陣自南天歸來的候鳥……竟把冰壁擊出火花來」,鄉愁如今帶著尖銳的鋼爪歸返,飛向天安門。
天河解凍的季節
冰雕支離
以跪姿倒入流水
五月
流水自由而飽滿
像一隊樂團那麼韻律地行動
追求民主法治人權的人民聲音披天蓋地洶湧如浪,冰雕第一次瓦解。「天河解凍」來自人民對民主、法治、自由、開放社會的強烈渴望,春之樂音如流水,曾經「蔓入結構的縫隙」,曾經人民的聲音與天地共同交響,追求民主的呼聲在天安門廣場響徹雲霄。
第四段無題,短促,斬金截鐵般的四行將歷史停頓;驀然回顧,大冰雕曾經消融過一回,曾經樂土在望――
啊
六月 春夏接壤的樂土
天民們唱著
(六月六月)
歷史的大冰雕已流匯而入
這海的人間了
<大冰雕之消融>止步於「六四事件」發生之前,不提軍隊血腥鎮壓民眾不提文化菁英流亡,蓋因詩人之溫厚性情,無言更勝萬言。<大冰雕之消融>不是對歷史事件的控訴,而是以大冰雕之竣立與消融,塑造詩人心目中的歷史模型。它巧妙黏接自然與人為,跨越神話與現實,以「大冰雕」架構出一個微型而動態的歷史場域,「(啊
像奴隸一樣 卑微也是原罪/而總是在赦免之外)」,骨痛如燒的總是億萬生民,文本內蘊詩人悲憫之胸懷。<大冰雕之消融>正文142行,含前言150行。敘述結構簡練語詞厚重,涵攝內容複雜象徵性深刻,稱得上歷史書寫向度的新詩典範之作。鄭愁予1950-1960年代詩風與1990年代詩風判若兩人,前者輕盈後者凝重,此乃歲月積澱與詩藝成熟之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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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1960年代鄭愁予的鄉愁詩令人迷醉,夢想鏗鏘,豪情典雅;任誰也無法想像,鄉愁再度上場時,竟帶著一副反鄉愁的驚駭心情與滄桑面容。歷經1989年「六四事件」洗禮的中國,山河已徹底變改,「家鄉」是任誰也回不去了。「六月四日的天安門『流血的發生』使我二十餘首詩在短期間完成,這可能是我最密集的『詩的發生』了。這事件對我自四九年代便嚮往民主的『人道詩魂』予以致命的殺傷,然而我的『遊俠情懷』(香港報刊稱我)不會死去。自此,詩作中嚴厲的自我責難,是由於對人性的信心喪失殆盡,乃向國內外歷史文物逃避。希望尋出物質層面某種痕跡上印著人類原始善良的證據。……逃避入風景,總是可以找到哲學藉口,像道家、佛學等等。自從在紐約一次說詩時,竟整理出自四九年開始時就綿延或隱現在作品中的『無常觀』,演說的題目就叫做『我的無常觀與詩俱來』」(<引言——九九九九九>),詩人之回顧如是說,詩之回顧亦如是。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二OO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寄居美國三十七載,任教耶魯大學的國際知名詩人鄭愁予教授,偕聲樂家夫人余梅芳將戶籍遷入舊稱『浯江』、浯島的金門,吸引大批媒體跟隨採訪,記者問他『是歸人還是過客』,他語意堅定的回應『是歸人!』,當日來到金門島的心情並以接受國立金門技術學院(國立金門大學前身)的講座教授聘書,傳達了他將常駐斯島的意念。」國立金門大學校長李金振,在鄭愁予2011年新書《革命的衣缽》序言如是說。這本書是鄭愁予在金門大學閩南文化研究所流傳的《革命的衣缽:鄭愁予講義》之正式出版品。
本書附錄<出版人為鄭愁予尋蹤>的詩人籍貫說明有一表列:「河南滎陽→固始→廣東潮州→福建漳州→福建泉州南安→臺灣安平府城。直隸寶坻(漢軍正黃旗/正藍旗)→寧和縣(福榮堂、錢糧房鄭)→天津市。出生山東濟南,學名文韜,乳名濟發。」這個奇異而劇烈族群飄移系譜,一般人可能會看傻眼。我2003年從鄭愁予口中初次聽到相關說法,地點在臺北紫藤廬紫蘇房,當時在場者尚有夏鑄九、唐光華等人。大略記得鄭愁予談起他是鄭成功後裔,鄭克塽降清後全家受命遷往京師,隸屬漢軍正黃旗,方便就近監視。就這樣,鄭氏一支立足於直隸省寶坻縣,重新發展起來。鄭成功之父鄭芝龍出身明朝福建省泉州府南安縣安平鎮(今之南安市石井鎮),鄭成功攻克臺灣之前曾經以廈門、金門為抗清基地,金門金城鎮夏墅岡為鄭成功當年觀兵臺;鄭愁予自稱「歸人」其意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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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三中秋節夜,金門島——廈門島隔絕五十四年後同步放煙火,我擔任了按鈕的任務。」這是鄭愁予2003年新詩<煙火是戰火的女兒>詩前題詞,詩篇顯現了詩人新世紀的「鄉愁變奏曲」:
15<煙火是戰火的女兒> 2003
煙火是戰火的女兒,
嚴父的火灼痛,
女兒的火開花,
花開在天空疑是星星在撒嬌,
彩光映在海上莫非波濤跟著巧笑……
噯!讓女兒自由地長大罷!
讓她撒嬌,讓她巧笑,讓她
推開廣廈之門正是金色之門,
洛陽女兒對門居呀!
中秋月圓是歷史的舞臺,
讓隱者飲出那月老的浪漫,
乾守望之杯!乾相助之杯!乾杯呀……
哎,兒女的自由長大不就是門當戶對嗎?
煙火象徵和平,「洛陽女兒對門居」顯然有兩岸一家親的意味;但別忘了詩中的關鍵詞「自由」,不自由「和平」怎能安然降臨?誰不渴望與社區鄰居「守望相助」?誰又敢相信一個缺乏民主法治精神、以國家暴力壓制人權的極權政體?
鄭愁予的「鄉愁」帶有理想主義色彩與浪漫精神,此乃當代人極度缺乏而詩人念茲在茲;其鄉愁之內涵包括三個層相:土地的、文化的、民族的。鄉音、打江南走過、北方的故鄉等屬於土地層面的鄉愁,悲戚的將軍令、自長安來信、洛陽兒女等屬於文化層面的鄉愁,<煙火是戰火的女兒>則演示了民族層面的鄉愁。更進一步的民族鄉愁之發揮,必須從「革命的衣缽」與「和平的衣缽」這一組詞彙去尋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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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16<衣缽>原題<革命的衣缽>,曾獲得1965年「全國青年學藝大競賽」最佳新詩獎,1965年11月發表於《幼獅文藝》143期。<革命的衣缽>曾收入1966年詩集《衣缽》中,收入《鄭愁予詩集Ⅰ1951~1968》時,詩題改為<衣缽>,最後一行最初發表時定為「在革命的血路中」(依趙一夫兄建議),鄭愁予後來改回自己的原始稿:「傳接您的衣缽」。
<衣缽>分五段,第一段子標題<仰望>,從臺北國父紀念館的大廳仰望孫文石雕坐像寫起:「在此孤臣孽子的舊鄉 在此海隅之一島/在靜矗的大理石柱間/啊 您坐得如此之臨近/又當『尚未成功』之左鐘/『仍須努力』之右鼓/與悽愴的一百四十五字的大合唱/痛擊我們這一代的仰望之目/淚呀 便再也忍不住地自凝視中湧出來」,「一百四十五字的大合唱」指國父遺囑,1925年2月24日由汪精衛草擬。「革命的衣缽」出現在第四段<背影>結尾:「兩萬人提燈為一個老壯士照路/帶著最後生日的感慨
您將遠行/在深灰的大氅裡 裹著一腔什麼/啊/那是革命的衣缽
歷史已預知/當夕陽 浮雕您底背影在臨江的黃埔/那時正是您滿意的訣別/因為第二代的同志已長成」,鄭愁予曾經受訓於臺灣鳳山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預備軍官班第一期(1952-1953年),「陸軍總司令孫立人,下令一千一百名預官學員生,攜帶圖板、筆記簿在操場集合,坐在小板凳上,在驕陽下聽訓。孫上將用了整個上午講解《孟子》,也闡述三民主義的孫文學說來自中西雙方的脈絡,以及民族倫理忠義的涵義,我認真地作了筆記。」(《和平的衣缽》自序)鄭愁予的父親曾任三軍聯合大學戰術、戰史系主任,從詩人的生命脈絡與其自述,能看出他是以承接孫文「革命的衣缽」自我期許。
理解「革命的衣缽」蘊藏的歷史意義,才能較為深入感知,鄭愁予1965年書寫<革命的衣缽>與2011年出版《和平的衣缽》彼此的關聯性。「革命是止戈為武基於反戰的性靈展現」,《和平的衣缽》自序中這句話貫串起「革命」與「和平」兩個關鍵詞。「全民的和平是理性而實質的和平,它不只是地域的和平,不只是國內的和平,而是全民族生存在世界上與其他民族共用繁榮的和平。」此即鄭愁予「民族鄉愁」的核心內涵。它是詩人理想的歸宿,引導詩人寫作奮進的宏偉目標,也呼應<衣缽>第五段的誓言:「我們不是流過淚便算了的孩子/在繁衍著信仰的靈魂中/我們「生命」的字義已和「獻身」相同」。鄭愁予的信仰與認同有其切身的生命情感基礎,他想像的和平願景是全世界各民族「共用繁榮的和平」,呼應「世界大同」之目標,並以此信念奠定其靈魂的根基。他想像的以理性進程實現博愛遠景的「和平」,與中國共產主義極權政體(對內禁制人民思想言論自由,對邊疆民族進行種族文化滅絕,對臺灣文攻武嚇積極滲透,以竊盜詐欺賄賂手段赤化全球)的國家戰略意圖,背道而馳,但符應人類追求普世價值,祈求公平與正義的根本願望。
【參考文獻】
鄭愁予:《鄭愁予詩集Ⅰ1951~1968》,洪範書店,2004年版
鄭愁予:《鄭愁予詩集Ⅱ1969~1986》,洪範書店,2004年版
鄭愁予:《衣缽》,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年版
鄭愁予:《和平的衣缽:百年詩歌萬載承平》,周大觀文教基金會,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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