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2日

《百年新詩》第四十三章 呂約(1972-) 對希望的闡釋

/黃粱

前言

 

    呂約(1972-)本籍中國湖北,長期從事新聞媒體工作,定居於北京。20137月首都師大「北京詩人問卷」中,呂約談到了詩與現實的關係:「剛剛告別幹了十幾年的新聞媒體工作。在中國做媒體太累了,新聞的本質是記錄真相,與『瞞與騙』的謊言傳統相衝突。如果說新聞與寫詩有什麼共同之處,那就是都在捍衛真實,新聞記錄外部真實,詩歌捍衛內在真實。我有一首詩<寫在紙上的另一面>,表達的就是『真實書寫』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各種困境,以及詞語對於外在困境的超越。」當訪談者問到:詩歌書寫與北京的文化、社會或生活的關聯時,呂約回答:「主要體現在,將事物和經驗置於更長時段的歷史感,以及對於現實中各種宏觀微觀權力關係的觀察。歷史是權力的墳墓,詩歌是權力的敵人。

 

一、對政治權力的解構

 

    2014年呂約出版了20年詩選《回到呼吸》,開宗明義第一章:

 

01<乖>

 

別哭——乖!

我的小乖乖,

我沒有別的只有你。

 

別跑,乖

我的小兔子,

要知道你沒有腿。

 

別喊,乖

我的小瘋子,

大家都知道你已喝醉。

 

別做夢,乖

我的小傻瓜,

夢裡帶你飛的都是魔鬼。

 

別活,乖

最乖的快過來排成一隊。

 

乖不乖?乖不乖?

我的小心肝小寶貝。

 

這首詩以泛指的隱喻手法呈現政治機構的權力運作模式,它的手法依序是:拉攏、威脅、污衊、剝削,而最後手段是「別活」,將死亡禁令壓制在「我的小乖乖」(人民)的脖頸。這種管理藝術只有極權政體才能精通,泛指一點兒也不空泛,而是特指此時此地的中國,符合呂約對問卷的回覆:「詩歌捍衛內在真實」,「詩歌是權力的敵人」。

    <乖>對政治權力的解構在詩集中不是孤例,隨處可見:

 

上帝派乞丐來給我們發壓歲錢

高傲拒絕——「我是你生的嗎?」

            ——02<血緣鑒定>

 

門背後一聲咳嗽——猶如被電流擊中,

猶如一隻試圖翻越門檻的耗子,由於震顫和狂喜,

幾乎不能動彈:那是父親的仁慈

父親的召喚!

而我的大膽

是得到允許的大膽

            ——03<父親>

 

沒有光明——黑暗可以證明

如果有的話一定是你發燒了

 

沒有靈魂——肉體可以證明

如果有的話一定是你偷來的

            ——04<謊言的僕人湊進你的耳邊說>

 

呂約對權力的解構運用了反諷模式,象徵權力的是:上帝、父親、主人。<乖>比較特別之處,是模擬母親的口吻說話,顯現呂約詩歌的女性視點;女性視域在<孩子>這首詩表現得更加深邃。

 

05<孩子>

 

死就是

孩子對你說:你沒死

而你死後不能再生孩子了

 

不能

在似曾相識的黑暗裡

用尚未凝固的血

生一個孩子

 

死顯得更漫長

因為沒孩子

生下你了

 

只能把黑暗中

一瞬間

離你最近的東西

當新的孩子,抱在懷裡餵

親他冒汗的額頭

肚臍眼,腳趾頭

 

如果有孩子,你就

沒有死——

我跟孩子,還有那個

把孩子當禮物送

又把你從它身邊趕走的怪人說

他們都不作聲

 

    <孩子>蘊蓄了一個身體性經驗:懷胎、孕生、哺乳,從母性經驗回看生命的意義。親子關係不只是傳承接續的因果關係,而且是相互創造的生命經驗;母親誕生了孩子而孩子成就了母親。「如果有孩子,你就沒有死」,這句話鋪陳了兩個命題:生命原本是絕望的,但孩子降生激盪起希望,一個未來的可能性。而「黑暗中/一瞬間/離你最近的東西」,就是詩。

    生命之絕望感緣何而起?孩子與希望的關聯又是什麼?

 

06<奇蹟>

 

兩個撿垃圾的孩子

從垃圾堆裡刨出一具女屍

有人聽到他們嚇得大哭起來

更多的人證實,他們從未哭過

打架的時候不哭,發燒的時候不哭

被車撞倒的時候不哭,盯著斷尾巴小狗的時候不哭

可以推測他們生下來的時候就沒有哭過

像蜥蜴,像石頭,像刀子

可以肯定以後他們殺人的時候不會哭

他們死的時候也不會流一滴眼淚

所以,感謝這具女屍救活了他們

挽救了他們的一生

這具女屍是不是菩薩變的?

 

標明「奇蹟」,表示這個事件是超越現實的神話,一個特例;反證社會現實中「更多的人」從來就沒有活過,「像蜥蜴,像石頭,像刀子」。蜥蜴靠本能求生,石頭無情,刀子嗜血,人性呢?在一個人性被壓抑甚至缺席的社會裡,只能靠「女屍」來挽救無辜的孩子,讓孩子復活;<奇蹟>的敘事間接表達了作者的生命絕望感。

 

07<希望是我的兒子>

 

希望是我的兒子

他戴著一頂藍色鴨舌帽

我的女兒是絕望

她什麼也沒戴

我要用狗糧和石頭餵大他們

讓他們在羽毛和釘子上跳貼面舞

第二代,第三代希望必然出生

必然長得

跟任何一代希望都不一樣

 

「希望」與「絕望」都是我的子嗣,每個人的人性情感中都有的兩種對立傾向。面對一個專制的極權政體與人性扭曲的社會情境,絕大部份有良知的詩人,呈現的詩境都是絕望感瀰漫的生存空間,舉兩個中國當代詩人的詩例:

 

你寄希望/於某  於某某/於某某某  於某某某某//云云//我寄絕望/於你//

             ——08軒轅軾軻<情書>

 

砌磚者不偏不倚砌起一面高牆/就在我曾經站過的地方/他很高興能讓你退遠幾步/好去欣賞他在雲端的模樣

 

但那不是什麼好兆頭/我看到另一面牆已經超越過他/憑著同樣良好的感覺/並且高到幾乎要倒下來

 

但你不能說:到此為止/更不可能叫他推倒重來/你只會覺得不知身在何處/夢遊一樣,才回到自己的家

            ——呂德安09<砌磚者>

 

    <情書>,軒轅軾軻(1971-)寫於2009年,<砌磚者>是呂德安(1960-)新作,刊登於20166月出版的《讀詩》雜誌總27期。兩個文本從不同角度描繪了「絕望」的圖像:前者呈現單向否定的圖像,表達對於「寄希望於體制內改革」之絕望,也就是對中國民間謠諺之「改革亡黨」的詩意轉寫(政治改革將導致共產黨被驅逐出歷史舞臺;謠諺下一句:不改革亡國)。後者呈現雙向否定的圖像,政府與人民形成對立的兩道牆;越砌越高的牆阻絕不了什麼,徒然增益社會人心的毀滅感與虛無感。兩首詩的手法獨特形象鮮明,情感節制張力奇崛,但都未能跨出「絕望」的框架。沈葦(1965-)甚至察覺到詩人們消費與沉溺「絕望感」的社會氛圍:「她用詩把一生改寫成病例/公示的疼痛找不到一劑良方……她擁有如此這般生活的美容術:/一再飲下自己的被侮辱與被損害……」(沈葦10<她擁有如此這般生活的美容術>)

    呂約2009年的<希望是我的兒子>呈現截然不同的心靈取向,抱持「跟任何一代希望都不一樣」的信念,令人耳目一新。衝破絕望框架的主要因素是:呂約將生命放置到一個開放性場域進行反思,以擴張的時間尺度對抗現實性的空間封鎖。而具備這樣的觀點與信心,來自寬廣如大地的「母性」,這是呂約詩歌沛然之力的強大根源。承載萬物的信心使呂約的詩勇於超越絕望之境,釀造了一種對於希望的闡釋空間。一道「突破絕望」的寬闊裂隙隱約可見。

    寫於200854日的11<致一個企圖破壞儀式的女人>,我們見到「突破絕望」端倪:一個來自西藏的女人在巴黎街道上進行個人抗議,「破壞儀式」指通過巴黎的北京奧運聖火傳遞活動中,有人當街凸顯「圖博議題」之舉。但呂約說:「一位沒有尾巴的婦女為什麼突然躺倒在大街上/而不是和我們一道沿著大街上的黃色箭頭爬向一個叫未來的洞穴?」這段詩運用了雙重反諷:這個西藏婦女是文明人,因為她懂得抗議;而溫馴地接受指令爬向洞穴的我們,才是貨真價實的野蠻人。接著呂約向西藏女人描述我們「這裡」的社會境況:

 

女人,這裡有核武器和大麻可以戰勝恐懼

有足球和星座和任天堂可以戰勝孤獨,女人

這裡每秒鐘有一次成功的機會

所有的失敗者離承認失敗還有一百光年

這裡沒有恐懼,有瘋狂的幽默

沒有謊言,有寫進憲法的廢話

沒有上帝,有十萬名先知

沒有巫婆,有被割掉的舌頭

這裡沒有廢墟,但有在廢墟上長大的兒女

沒有細菌但有傳染病

沒有精神病院但有圍牆

沒有法官,只有罪犯,沒有賭場,只有破產的賭徒

這裡沒有孩子,有疲憊的父母

這裡沒有女人,有精血被吸乾的男人

 

這段陳述語言簡練批判犀利,並再度回到「沒有孩子」的題旨,沒有孩子意即沒有未來。詩人接著筆調一轉,凸顯了詩歌理應捍衛的內在真實:

 

固執的女人,你尖叫

是因為比我們更勇敢,還是更容易受驚?

在太陽系的第三顆行星上,難道誰剝下了誰的皮?

即使剝下了皮,我們也會再長出來

你一定要睜開固執的眼睛看看我們,

我們比你更強悍,比剝我們皮的人

更耐心。

 

詩之結尾,呂約再度使出殺手鐧,把「希望」從身體裡掏挖出來,這個讓「精血被吸乾的男人」汗顏的女人,讓女人從「沒有」裡浴火重生。「我要用狗糧和石頭餵大他們/讓他們在羽毛和釘子上跳貼面舞」,呂約的決心與意志將「絕望」拉開一個血跡斑斑的裂口,為「希望」塑造了一個可以孕育生長的空間。女詩人強悍的自由意志,足以讓耽溺於絕望的虛無主義者,屈服於強權的犬儒知識份子,滿腦沙文意識的父權詩壇,掩面悲泣。

 

二、對於希望的闡釋

 

    呂約對希望的闡釋在<炸彈漫遊>裡達到高峰。這首72行的敘事詩,足音響亮,路徑清晰,沿途風景生動,足以拍成一部精彩的影像詩。宛如紀實報導般的精確選景與對焦,顯現新聞媒體工作者的敏銳觀察,詩人從容的反諷模式運用自如,讓人物與主題相得益彰。詩人在社會現象的解剖檯上,提出對未來的價值期許:

 

12<炸彈漫遊>

 

一個穿白色西裝的人攜帶一顆炸彈

四處漫遊

尋找合適的時間和地點

 

    詩題「炸彈漫遊」,漫遊有自由閒蕩之意,炸彈乃危險物件目標是爆破,兩者有何關聯?自由是危險物件?或自由須要靠爆破來抵達?「白色西裝」也是一個亮點,它的最大程度對比是四周的黑暗,以實顯虛。

 

這顆炸彈比它的祖先們更純潔

它要做一件嚴肅的事情,不傷及無辜

也不為自己謀求利益

炸彈溫柔地盯著每個可愛的人

表示對他們的寬恕

同時暗示他們不要作聲

它知道他們知道

但沒有對它的到來表示震驚

也沒有人表示心領神會

地鐵裡一個捧著日本漫畫的小伙子

聽到警報器發出低鳴,轉過頭來看了它一眼

戴上了MP3耳塞

 

    炸彈的祖先們是誰?如果炸彈的爆破對象是現實框架,它的祖先可上溯到春秋戰國時代的刺客,近期則有1949年的國共內戰。「不傷及無辜/也不為自己謀求利益」,它的爆破目的不是破壞,而是建設,「它要做一件嚴肅的事情」。炸彈憑什麼來寬恕這些無辜的他們?憑它的爆破能量與行動意志;因為他們「沒有對它的到來表示震驚/也沒有人表示心領神會」,炸彈要爭取要創造的價值領域,他們無動於衷。「捧著日本漫畫的小伙子」象徵當下的年輕人,他們對現實採取逃避的姿態,不聞不問(戴上耳塞),躲入個人洞穴中。

 

炸彈以為自己是馬槽裡的聖嬰或Visa信用卡

暫時沒人看出自己的危險

和妙處

 

    炸彈理直氣壯,必須如此,否則就只好承認自己的渺小與愚蠢;炸彈必須高估自己的價值與身份,比如靈魂的救世主或者萬能的金錢,作為領導潮流的資本。

 

它拐彎抹角地刺探每個人對世界的意見

偷聽門背後一對夫妻的對話

絲絨心事重重地擦拭眼鏡的聲音、碎紙機的聲音、螺旋槳的聲音

以及主席臺上的咳嗽

據此推斷人們對它的意見

使命感使得它像大師一樣關心自己的形象

一個姑娘在粉紅的紙上畫,她怎麼畫我?

一個老人從養老院的窗戶往外看,它怎麼看我?

和尚們像搖滾歌手一樣唱,他們怎麼唱我?

商人們在海邊思考死亡像在搞慈善活動,

他們怎麼思考我?

魔術師從空氣中抓住熱帶魚,他們能否抓住我?

攝影記者有沒有拍到我?

宇航員們在去火星派對的路上是否記得我?

火星上是否也有炸彈降生?

將要出生的孩子們和其他怪物們

會不會夢見我?

你怎麼看待

我們要完成的事情?

炸彈向遇見的每個人提問

連正忙著製作雕像的石頭也不放過

它是一個提問之王

 

    炸彈渴望爭取同盟者,它四處打聽「每個人」對世界的看法,「人們」對炸彈的意見;炸彈在為自己的行動尋求正當性。炸彈問過了所有人,甚至詢問了外派到火星的宇航員。「商人們在海邊思考死亡像在搞慈善活動,/他們怎麼思考我?」,這個提問比較詭異需要稍稍解釋一下。這兩行詩有一個隱匿的前文本,海子(1964-1989)的詩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個對句曾經被建築公司投機地拿來作為出售海濱別墅的廣告詞,形容幸福的生活;很不幸,這兩句恰好是海子自題的墓誌銘。13<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關鍵詞是「從明天起」,而詩篇結束於「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擁抱著沒有未來的明天,背對他不屑一顧的塵世,面對剎那生滅的浪花,自我解嘲地獨白著悲劇性臺詞。呂約運用轉喻的手法諷刺「商人們在海邊思考死亡」,令人思之悲嘆。另一個詩句也值得特別關注:「你怎麼看待/我們要完成的事情?」。人們變成「你」而炸彈變成「我們」,勢力消長,炸彈確實擁有隱藏的時代同謀;上引的海子詩也是一顆炸彈,只是海子選擇了內爆。

 

炸彈像蝴蝶一樣掠過

所到之處沒有絲毫的紊亂

沒有一片樹葉停止生長

沒有一臺機器停下來

實驗室的指針按規定慢慢畫出了一條條曲線

石頭做的雕像已經分配完畢

每個人都在臥室裡立著自己的雕像

對著它彈鋼琴

炸彈不忍心打斷

 

    炸彈的詢問之旅以碰壁告終,得到支持率幾近於零的調查報告,也沒產生任何影響力;因為每個人都很忙,很盲,「每個人都在臥室裡立著自己的雕像/對著它彈鋼琴」,對牛彈琴牛還會搖頭擺尾,對石頭彈琴只會把自己的心越塞越緊。炸彈不忍心打斷每個人,人們也沒有心可以被打斷。

 

別人也不忍心打斷炸彈的行程

狗在看動畫片

醫生在宣判死刑

發明家在工地上

元首們在討論星座

上帝和菩薩在主持石油會議

所有有爪子和沒爪子的

可愛和不可愛的東西

像盯著啤酒瓶蓋一樣

漫不經心地盯著炸彈

對它表示寬恕

甚至像摸捲毛小狗一樣摸摸它

 

    「別人也不忍心打斷炸彈的行程」,意謂人們對以卵擊石行為的一絲絲同情嗎?非也,人們更願意消費它,把炸彈當作「捲毛小狗」。「像盯著啤酒瓶蓋一樣」,這行詩同樣擁有一個前文本,于堅的詩14<啤酒瓶蓋>:「是我把瓶啤酒打開/因而我得以看它那麼陌生地一跳  那麼簡單地不在了/我忽然也想像它那樣『膨』地一聲  跳出去  但我不能/我僅僅是彎下腰  把這個白色的小尤物拾起來/它那堅硬的  齒狀的邊緣  劃破了我的手指/使我感受到某種與刀子無關的鋒利」,啤酒瓶蓋逃逸現實的潛在動力,啤酒瓶蓋被忽視的鋒利,與炸彈的爆破威力有可比性。但人們盯著它(炸彈/啤酒瓶蓋),「表示寬恕」;因為誰都知道,瓶蓋逃不了多遠。

 

噢炸彈

他們寧肯死於一切

也不肯被你救活

炸彈感到越來越孤獨

它像狗一樣躺在公園的草地上

望著浮雲,咽了咽口水

對自己以及自己的後代的影響力

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炸彈的孤獨感來自於孤立無援,來自於「他們」的麻木與沉默,人們不需要救助也沒有甦醒的欲望。余怒(1966-)的15<小旮旯>也寫到了這種類型的孤獨感:「隔壁是一群/安靜的鄰居。/安靜的傢伙們你們安靜了,以致我想自殺。/我走到窗戶跟前每每有一種要掉下去的感覺。」余怒詩中的人們自我圈定在小旮旯中,並且斷定:「被圈定在/一個旮旯裡,人才活得坦然。」呂約的<炸彈漫遊>面臨同樣的社會集體困境,以致炸彈對自己「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炸彈在旅途中借著月光立下遺囑

禁止它的子孫

思考爆炸之外的事情

 

    跟<小旮旯>敘述者的自殺傾向類似,「炸彈」直接立下遺囑;但遺囑申明了一件更具爆炸性的事項:「禁止它的子孫/思考爆炸以外的事情」,情勢忽然逆轉。這是一顆激進的炸彈,它的前瞻性思想:是將「爆炸」不只視為份內之事,而且是永續的志業,不達目標絕不終止。這顆炸彈不是恐怖份子,而是對「絕望」持續的解構,對「希望」不懈追索的意志。

    呂約的<炸彈漫遊>是一個罕見的當代詩文本,無論形式、內涵與精神皆然。從形式而言,它是一首帶有狂想氣質的敘事詩,一首偏離雄辯敘述模式的議論詩;它的敘述不是沿直通車的軌道行進,而是蝴蝶式的翩翩飛舞,一種陰性敘事,風景裡佈滿陰影的小徑、大拐彎與祕密叉路。從內涵而言,它將希望建構在絕望之上,將絕望包裹在希望之中,雙向/同步地撫摸他們。希望與絕望是一對孿生子,而呂約就像一位稱職的母親,茹苦含辛地將他們帶大,這是一首具有寬廣胸襟的詩章。就精神面而言,<炸彈漫遊>與<希望是我的兒子>相互呼應,著墨於「希望」的闡釋;而希望蘊藏的可能向度與未來空間,建立在對現實結構的清晰透視中。

 

三、雙向撫摸與回到呼吸

 

    <炸彈漫遊>滿懷異想風光又充盈著理性精神,不是一廂情願的放懷衝動,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高尚開釋。這種語言策略在<法律的羊毛披肩>與<春天的法律>有另一番展示;呂約伸出兩隻手,一反一正來回撫摸著法律的皮毛與筋骨:

 

16<法律的羊毛披肩>

 

鄉親們

這頭羊被判處死罪

因為它用烤羊肉

餵了一名逃亡到我村的

殺人犯

 

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

讓我們首先殺死殺人犯

從他肚子裡掏出羊肉

然後請來爪哇國的煉金術士

戴上十二層口罩

用一年零十一個月

從發臭的羊肉裡提煉出

最純正的犯罪基因

然後

來自密西西比河的克隆大師

躲在皇家科學院的密室裡

花費三年零七個月

終於克隆出

這頭羊

 

好了,鄉親們

讓我們將這頭罪犯

立即押赴刑場!

 

    這首詩的語調模仿法官的口吻,對殺人案件進行公開宣判。中國的刑事案件通常不會公開審理,除非是特別案件有政策宣導的必要。但經過特別安排的公審與判決,經常引起更大的質疑,因為不充分的審理條件與離奇的安排。為「法律」披上羊毛披肩,隱喻當代中國的法律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法律的功能原本是維護公平與正義,但狼不這麼認為。狼的手段與目標駭人聽聞,它借維護法律尊嚴之名毀損受刑者的屍體,此處影射中國獄政的黑暗面:盜賣死刑犯活體器官;接下來的目標是立案搞錢,提煉基因與克隆技術賺飽了巨額回扣;繞了一大圈之後還能吃一頓烤全羊,何樂不為?所以中國法律這頭狼的最終目標還是在「吃」,不管是吃人,吃錢,還是吃一頭「代罪羔羊」,這頭羊就是十四億的「鄉親們」。

    呂約在解剖了中國法律現實的真相之後,提出一個建設性意見,這是詩人一貫遂行的雙向撫摸模式:

 

17<春天的法律>

 

每個人開一朵花

長一根刺

這很公平

 

誰要是躲在角落裡

只顧開花

不長刺

或者只長毒刺

不開一朵花

連粉紅色的花都不開

他得站出來向我們賠禮道歉

這樣才能避免流血

避免花錢

 

「公平」是法律的立足點,「開花」,讚美/贊成,「長刺」,批判/否決,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效力相同的一票。這是呂約心目中的「法律」(既能避免流血又能避免花錢),合乎春天的自然律,簡明扼要,充滿智慧的詩意言說(但把憲法當作廢話的一黨專政不理會這一套)。

    呂約的敘述模式風格獨特,犀利但不鋒芒畢露,合於理智又感性飽滿。她的詩,沒有一般女性詩人的傷感抒情,但充沛著陰性書寫的能量與印記;她身處絕望場域但對希望抱持著堅定信念,也超越大多數的中國男性詩人。呂約詩歌的力量根源來自女性的身體性經驗,最顯著的呈示就是溫柔的「撫摸」:

 

18<撫摸>節選  

 

撫摸一個男人,直到他摘下面具

撫摸一個女人,直到她長出翅膀?

撫摸嬰兒,直到它咯咯發笑

撫摸父親,直到他變成嬰兒?

撫摸某個人的沉默,直到語言圍著他起舞

撫摸傷口,直到它跟你講一個睡前故事?

撫摸報紙上最新的謊言,直到它變成《格林童話》中的一篇

撫摸黑暗,直到它承認自己扮演了光明?

撫摸生命,直到它躺倒在草地上就像躺在家裡?

撫摸死亡,直到你的手被抓緊?

撫摸烏鴉,直到它露出微笑?

你認為撫摸是本能,是懲罰,還是一場慈善活動?

那些你渴望撫摸的東西,也渴望被你撫摸嗎?

這是不是它們最害怕的事情?

 

枕著後腦勺的那隻手

沒有進行答辯

它不聲不響地靠近——

撫摸它那位滔滔不絕的伴侶

直到它停止反抗

 

「撫摸經驗」是非語言經驗,也是言說與思考無法替代的身體性經驗。它的經驗形質是曲線的,陰柔的,沉默的,親暱的,連結的。閱讀呂約的詩也有類似的感動,它不疏離不喧囂,不武斷也不游移。「它不聲不響地靠近——/撫摸它那位滔滔不絕的伴侶/直到它停止反抗」,這裡的兩隻手相互撫摸,象徵感性/理性,陰性/陽性,作者/讀者的相互愛撫;「撫摸」能產生親密的連繫感,能跨越語言不能抵達的溝通藩籬。

    呂約的詩經常提到的關鍵詞組是「孩子」:孩子、嬰兒、小寶貝、兒女、子孫;孩子這個關鍵詞不斷出現象徵「母性」之發揚,這是最深沉的身體性經驗。在極端陽剛帶有暴力傾向的現當代中國歷史進程中,女性的身體與經驗始終是弱勢隱匿的存有;呂約的詩突破這個侷限,展現了一種寬厚、深刻、定靜的女性聲音。呂約的詩不是沒有個人的悲痛傷感,但呂約從不沉溺其中;她用更加開敞的身體與靈魂包容它們。

 

19<放假通知>

 

真輕鬆,當你愛的男人

突然跟你提起

他的女人,叫出她的名字

 

真輕鬆,老太太死了

莫名其妙的思念

再也不能折磨你

土落在棺材上,鞭炮瘋狂地炸響

 

好了,她們把它弄出來了,小小的一團

盛在白搪瓷盤裡,一串惡毒的葡萄

再見,我再也不會糾纏著你

讓你噁心,發噩夢

 

大出血

真輕鬆

 

    「放假」就是開啟與放下,一種開放性生活等著你,因為你下定決心遠離噩夢;悲痛與絕望壓制不了生命空間的自我解放,社會空間/政治空間的解放可能性也應作如是觀。呂約的詩從不停止在反諷層面,她願望探索生命的奧義,因為母親是神聖生命的創造者,而「生命」自然應該是生生不息的開放性場域。呂約對身體性經驗的感知與尊重,使她能回歸到生命的根源,身體的根源即「呼吸」,回到呼吸:

 

20<回到呼吸>

 

好奇的年輕父母像狗熊一樣將鼻子湊近

嬰兒的鼻孔,品嘗

陌生的新鮮的氣流

 

飢餓的戀人像昆蟲

吃光了彼此的呼吸,分手時

呼吸困難

 

那些只剩下自己

獨自呼吸的人

忘了自己

也忘了別人

在呼吸

 

他們從自己身上跨了過去

追著吝嗇的世界要獎品

要大數字,要鑰匙,要密碼

要未來,踩著死亡的油門

再也沒有回到自己身上

再也沒有回到呼吸之中

 

呼吸像僕人一樣忙碌

像上帝一樣無所事事

只要你不嫁禍於呼吸

它不會伸出食指來指責你

水不會指責魚忘了自己在水裡

 

如果迷戀自己的每一次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像偵探一樣跟蹤

鼻腔進進出出的氣流

那些無法參與你的呼吸的東西

那個叫「世界」的東西

會收起它所有的錢所有的眼淚

夾著尾巴消失

 

呼吸是我體內最後一顆種子

最後一張王牌

 

    嬰兒的呼吸是生命原始的呼吸,而呼吸是身體存在的根本,「水不會指責魚忘了自己在水裡」,「呼吸」自然而純粹,它不會向身體索取帳單。太刻意的吐納會造成呼吸障礙,但「迷戀呼吸」則不會;當呼吸沿著眼觀鼻鼻觀心的脈絡前進,世界將被抖落在天外之天,再也無法對你進行任何形式的騷擾。呼吸是「種子」,意謂著它是生命智慧的根源,種子識包藏萬象/映照萬象。唯有「回到呼吸」才能親近直接知識與根本智慧,「體驗呼吸/東方心靈的起點是「呼吸,創造的奧秘在此。/呼吸不深沉,則無所得,譬如傾聽,先聽寂靜,/後聽聲音,道理相似。/我眼所見,心所思,身所作,呼息也協調一致,/這就是美。」黃粱<詩篇之前>第一章如是說。

 

四、寫在紙的另一面

 

    呂約從事新聞媒體多年,她明瞭謊言運作的模式,與收買人心之機巧。「別等了,讓你的兒女也別等,兒女的兒女/這樣你們就能得到無數的獎品,無數的/坐在金色輪椅上的我們敬愛的主人也沒得到那麼多」(21<謊言的僕人湊近你耳邊說>)。但她知道人心中總有魔鬼成份,很難抗拒化身魔鬼的誘惑,自我「驅魔」是每日的功課:「用長嘴鉗/把這個悲觀而饒舌的魔鬼/夾出來//將這個妄想吃掉整個世界的身軀/壓縮成一縷青烟/裝進一只褐色玻璃瓶,擰緊蓋子」(22<驅魔>)。同樣是雙向撫摸的語言策略。

    呂約相信:「歷史是權力的墳墓,詩歌是權力的敵人」,她用詩之筆記錄真實,澄清歷史真相。詩,能走得比新聞報導更深入更徹底;媒體有政治審查與權力機構監管,但詩「寫在紙的另一面」,它是政治權力擦洗不掉刪除不了的「詩的真實」,是風,與一個個風中飄零的問號。如果歷史真相駭人聽聞,詩必然也是對殘酷現實的忠實記錄,詩人以獨具風格的文字盡責地做到了這一點。

 

23<寫在紙的另一面>節選

 

是的,一個瘋子的夢

無論叫它歷史

還是現實

記在石頭上

還是紙上

 

是的,我們是這個瘋子的

忠實秘書

因為過於忠實地記錄了

他記不起的夢

清晨

被他痛揍

 

痛揍我們

他以為是夢

 

不——是的

是的,不——

我們的呼喊

也是對瘋子的叫喊的

忠實記錄

           

    「一個瘋子的夢」,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沒有任何中國人能逃脫這個噩夢日以繼夜的凌辱;它讓人難以置信,因為中共一黨專政擁有的絕對權力,階級鬥爭的暴力本質,共產主義理論自相矛盾無法落實,三者之結合。它出自一些瀕臨瘋狂者,對扭曲的現實存有施以更加嚴重的二度扭曲的「瘋子的呼喊」,詩人聽見了一串串瘋言瘋語,不得不以「詩的呼喊」迎面交鋒,介入現實,以削減歷史難以承載的重負。

 

【參考文獻】

呂約:《回到呼吸》,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軒轅軾軻:《在人間觀雨》,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潘洗塵主編:《讀詩.詞的遷徙》<呂德安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6月版

潘洗塵主編:《讀詩.詞的遷徙》<沈葦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6月版

于堅:《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

余怒:《主與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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