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0日

《百年新詩》第五十章 宏觀結構詩(楊煉1955-) 探索楊煉詩集《易》

/黃粱

前言

 

    楊煉(1955-)詩集《易》寫作於1985-1989年,1994年由臺灣「現代詩季刊社」出版。全書六十四首作品分四大部:一、<自在者說>,特定主題:人面對自然。中心意象:氣。二、<與死亡對稱>,特定主題:人面對歷史。中心意象:土。三、<幽居>,特定主題:人面對自我。中心意象:水。四、<降臨節>,特定主題:人的超越。中心意象:火。作者自述《易》的精神線索為:外在的超越、外在的困境、內在的困境、內在的超越。每一部的語言風格,都表現出獨特的精神氣質:「氣」的奔放、「土」的凝實、「水」的流溢、「火」的明豔。全書以《易》六十四卦為內在架構,以篇章結構、語言意象之繁茂開敞,和歷史、世界之多變奇詭嘗試對話,勾畫人類生存現象與精神空間;我稱呼此整體架構形態的新詩文本為宏觀結構詩。本文第一部份集中探索了語言精練成熟的四首作品,品味詩人以組詩形態發展主題的手法,無論單篇作品以不同語氣變化和視點遷移對應意義的不同層次,或聯篇詩作對中心主題從不同角度切入彼此聯繫包容,都可見作者語言自覺與宏觀思維之特色。第二部份試從文學文本、文化文本與社會文本三個面向例舉語言事實,探析語言風格與詩型架構的關係,楊煉詩學的文化傾向,語言策略的審美特性,兼及主題和時代環境的意識關聯。

 

滅了頂的我和我們:<水>四首

 

01<水第一>

 

在死核桃中掙扎  泥菩薩們狂飲自己的命

碎臉的一刻  像貌出走

撲到我肩上吃我  日子回來吃光日子

 

滅了頂笑抽著菸笑

喂我說時間有的是

陷入死核桃中的腳  又在枝頭倒吊著

像被掐住鰓的魚  快活地游

那兒風多的是

 

流啊流啊流啊流啊

豬八戒照鏡子  這片晴空不遠也不深

 

總得有一條狗泡漲在髒水裡

饒著舌  流成詩人

總得會  透過黑暗狂飲自己

像石飲葉  葉飲鳥  鳥飲雲  雲飲夢

知足者長樂臭哄哄的姻緣遍地是

 

不逃了那都是昨天的事啦不逃了

死核桃一付地獄的面孔

石在石中漠然逝去而葉在葉鳥在鳥雲在雲

夢漚爛了我被影子狠狠嚼食

 

殘缺的手  散落在朽壞的杯子旁

隔開一秒中我已看不見我們

          

     <水第一>是《幽居》十六首之一。水是生存的象徵,流動曲折,時而浩大洶湧,人在其中載浮載沈,有時卻潰縮骯髒似一口痰,生命被任意吐棄?或人唾棄自我如此?本詩和<水第二>、<水第三>、<水第四>構成一個文體風格奇特,主題探索尖銳的完整世界。語言新穎之處是詩中插入以黑體標誌的俗語。特定義涵的俗語插入,以語氣的突兀營造意念深度,文本的意向性紛歧互涉,俗語的通俗意義獲增生。第一節「泥菩薩們」有自身難保義,人在侷促的命中掙扎,它比慣用的「我們」更富有群體躁動的情緒和悲劇感。第三節「豬八戒照鏡子」指涉現實的人際挫折,難作人,受到上下文的意念推擠,衍義心理空間的內外煎迫,詩人的命運如此──「總得有一條狗泡漲在髒水裡」。「照鏡」的反省義也和第四節俗語「那都是昨天的事啦」影射的不思反省形成強烈對照。「知足者長樂」正面是讚許生活,和「臭哄哄的姻緣遍地是」相互滲透,又與「石飲葉  葉飲鳥  鳥飲雲  雲飲夢」的靈魂提昇意念形成對照,俗語的反面被翻轉出來,展現諷刺義,「知足」吐露了無知和自限。俗語入詩經過作者心靈的淬鍊,既突顯了語氣又能轉換語義,是成功的語言實驗;全詩因雙重語境的交疊擴延了詩意迴響。

    本詩另一顯著特徵是諷喻濃厚,以反語修辭表達對存有的諷刺,「時間有的是」、「快活地游」即是反語,因上接「滅了頂」和「像被掐住鰓的魚」,辛辣地揭穿虛擲與苟活的現實風景。詩一路冷熱嘲諷,又是「狂飲」、「吃」、「吃光」、「笑」、「倒吊」、「游」、「流啊」、「泡漲」、「飲」、「漚爛」、「狠狠嚼食」,十足狠辣,直抵最後兩行:「殘缺的手  散落在朽壞的杯子旁/隔開一秒中我已看不見我們」。「殘缺」、「散落」、「朽壞」不再是淺嘲,諷刺轉深重;詩人將手伸入存有的五臟裡摸索,挖出現象的本質──每一個人的孑然孤獨、傾斜殘缺。詩人以孤冷自覺和語言悲沉地切開人性,犀利而殘酷,然亦唯有「真實」方能震動生命對夢的渴望,喚醒靈魂。這是作者主題處理的基本態度,表現詩人對於民族「我和我們」命運的關注;無情的挖掘絕非惡意損傷,反之,是對靈魂新生與傳統再造的高度期盼。

 

02<水第二>

盯住這張嘴  這是謀殺罪的證據

熱石膏柔軟的肉  塌陷顎骨下  我的履歷

舌頭一頁頁被翻開

打磨  像字斟句酌的墓志銘

頭顱滑落

墜入我而使我變成另一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終日

一付假牙喋喋不休  表演寒顫和箴言

 

和不疲倦的胃和不傲慢的血

這水裡土裡一片廢墟或許瞬間是美的

隱入我  像來歷不明者

腳藏進神經結的黑樹叢  防人之心不可無

 

月亮升起來  我盯住我面目全非

 

禿鷲狂暴起落

放棄一顆啄空的心一座堆滿糞便的巢

誰寫在水上的年齡沒入水中

下落不明

咬人的狗不叫

呼吸硬了脆了  冷石膏的骨髓裡

我聽見我聾了

我看見這雙眼陌生  僅僅是另一個人

 

    水第一>的主題探索是在死的幽暗圍攏中勾勒生存實況──人喪失夢的能力。<水第二>描繪人喪失溝通表達的能力。「舌頭」是話語之根,話語被「翻開、打磨」,以致修正成「墓志銘」──死話語。「頭顱」是思想之根,則「滑落」──隱藏變位,「墜入我而使我變成另一個人」。此行和第四節的「月亮升起來  我盯住我面目全非」以及第五節的「我看見這雙眼陌生  僅僅是另一個人」遙相呼應構成全詩的主軸,並同三句俗語「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無」、「咬人的狗不叫」,共同勾勒受到環境言論禁制與意識潛在防護,而導致生命和外在世界與內在自我之雙重隔斷。所以人聽不見──「我聾了」;看不清──「雙眼陌生」;說假話──「一付假牙喋喋不休」;貪執色身──「不疲倦的胃和不傲慢的血」;只剩一顆被啄空的心──「一座堆滿糞便的巢」;生活虛浮沒有方向──「下落不明」,故生命滅頂而無法搜尋。本詩依然充滿諷喻,闡釋當代中國現實社會之詭譎虛假,高明而洽當。話語同時是殺人的工具──「謀殺罪的證據」;也是被害者──「被翻開打磨」。人以話語相互攻訐殺伐,以禁制話語迫害對方;逼人說假話這一技倆不但直接折磨人的肉體,使民族話語結巴,人的內在真實已無法懇切表達,甚至會導致──「終日一付假牙」,禁制真話而使民族喪失說真話的能力;更深一層摧殘人的靈魂,使民族靈魂互相隔絕,聽不見實話又說不出真情,人際之間喪失溝通的可能性。人與人相互防蔽的結局令人悲憫──「我盯住我面目全非」,多麼深沉的對現實存有的悲情透視;詩的藝術形象經過審美意識的宏觀處理,而呈現對立矛盾的悲劇感。

    作者形象思維的特色並非表現於「冷石膏的骨髓──靈魂」或「啄空的心──堆滿糞便的巢」那般意象明朗處,而是「腳藏進神經結的黑樹叢」這種句子所包藏的複雜意識。「腳」是行動的工具,也是行為象徵,隱匿在複雜如迷宮的神經叢中,「藏」連結上文的「來歷不明」和下文「防人之心」,總結人際關係的迷離陰暗。另一個句子「不疲倦的胃和不傲慢的血」也是意象叢錯,以「傲慢的血」對應生命,「不傲慢」衍義怯懦貪生,再與永不饜滿的狂食糾結成貪執色身的生命廢墟景觀。詩的形象思維切按住現象的脈膊,以宏觀的思維架構層次鋪敘,意念空間曲折音響繁茂,勝過器樂獨奏的單線旋律。

 

03<水第三>

忘記如何去愛的軀體浮上來像沉船的殘骸

 

水中的破木板

隱忍在綠藻裡終於默默無言

寂靜是一個謎  當風暴遠去在我心底咆哮

片片礁石隨波逐流

不知該如何去死卻早已死去

 

自作孽不可活

悔恨這隻投向山林的鳥回家的鳥

悔恨這片暮色  那片暮色中不變的海

在這個港口  我離開了

被欲望劫持一付破碎白骨  不配寬恕

母蛇像白花花的腦子般抽搐

產下擁擠的卵

從噩耗到噩耗一條冰封的水平線

 

忘了  昨天這軀體如何盲目來臨

肉深處  我的血淤滿黑暗墓穴嗆死我的神

回不去了  不是失落就無從懲罰

 

哀莫大於心死  然而是真的

我浮上來隱忍於落日那頭死蜘蛛

被光掰開

肢解  磨滅  在心中漂流而永無寂靜



    前二首是沉下去,這首浮上來,「忘記如何去愛的軀體浮上來像沉船的殘骸」、「水中的破木板」,人完全喪失愛的能力,只能「隱忍在綠藻裡」沉默,「隱忍於落日那頭死蜘蛛」被絕望掰開,這是無愛之悲哀與折磨的真實處境,此即本詩第五節俗語「哀莫大於心死」之註解。另一俗語「自作孽不可活」安置於第三節第一行,啟動意念,往下鋪衍出非凡的意象群:第一組意象以投向山林的鳥隱喻「愛是回家」,離港出海隱喻「叛離愛」,意念核心是「悔恨」,進一步註解「自作孽不可活」。第二組意象「破碎白骨」,既銜接「離開」之不配寬恕,同時以「被劫持」公開佈告「欲望」如母蛇般抽搐,「產下擁擠的卵」。這是一組怵目驚心的意象,無愛且浮濫之欲望如何孵化?「從噩耗到噩耗一條冰封的水平線」,死產,令人怖畏的無愛深淵。

    本詩以兩條旋律線牽動主題聯想,主旋律是空浮的軀體,母題是與愛疏離:「浮上來像沉船的殘骸」、「隱忍在綠藻裡」、「隨波逐流」、「浮上來隱忍於落日」、「在心中漂流而永無寂靜」;副旋律是被欲望劫持,子題是死:「不知該如何去死卻早已死去」、「一付破碎白骨」、「從噩耗到噩耗」、「黑暗墓穴」、「哀莫大於心死」、「死蜘蛛」。感覺邏輯的推演是兩線平行並進,主音伴音錯落交響。全詩的敘述定向是第三人稱的全知視域,觀測角度以局外視點為主,結構重心落在第三詩節,其餘各詩節為並列結構,同步顯影被無愛掰開的肉體與靈魂。全知視點的視域開闊、方位靈活,缺點是敘述者、敘述對象、讀者三方面都始終保持客觀距離,不利共感覺的產生,所以詩篇間夾向第一人稱局內視點靠攏加深情感負載,豐潤詩意交感。這是高明的敘述手法,也是比較複雜的敘述體,目的是以多向立體的詩歌結構對應現實世界的動態整體。

    以<水第一>的敘述體作分析,敘述者是隱藏著的全知視點,敘述對象有三,一個是象徵表相之我、浮濫肉體、集體靈魂這條線索的「泥菩薩們」、「滅了頂笑」、「知足者長樂」、「殘缺的手」、「我們」。一個是象徵內面之我、空虛靈魂這條線索的「我」,這是假借第一人稱敘述的局內視點,非等於敘述者。第三個是象徵真實靈魂的「泡漲在髒水裡的詩人」。釐清全詩的視點與敘述結構,才不致迷失在人稱移換而理不清詩中的運思。

 

04<水第四>

黑鴉鴉的灰燼等在死亡那邊

我聽見一棵樹再次被西風染紅  一聲哭喊

從這張烏有的口向那張烏有的口

光禿禿地

喊著我  一片萎縮後無動於衷的天空

 

目光下的軀體存在著就像一口痰

一只咳出血的桃子制止不了

輪子壓過昏暗的喉嚨  呼救延續不了

這瞬間命裡注定是深淵

 

亂石之下

我只剩木頭胸腔在無性別地起伏

全是靜脈的假肢裡流著假血

 

燒吧燒吧習慣成自然所有黑鴉鴉的蝴蝶說

  別喊  一群枯樹齊根被鋸斷

烏有的口張開  一塊黑疤  被移入光

聲音的龜裂那是死之美

我每顆牙齒  一經成熟即刻脫落

像多難的夜空裡麻木的星辰

在呼救之前呼救已靜止  而灰燼中的灰燼



或這或那  好死不如賴活

瞬間  深淵  經死亡磨壞的一切

移入我鬆似眼皮的嘴頑固地變成石頭

 

    詩人觀察現實生活,同時在內心產生思維和想像的深度運動,形成自覺操控的內面空間以完成和「真實」血肉豐滿的呼應,這是楊煉詩直覺的基本模式,體現作者所嘗言:「自覺的詩」。<水第四>意念核心是作者對生命處境的直感──肉體麻木、靈魂啞口,藉「麻木」這個語詞的形象性概念轉而鋪陳全詩的中心意象「樹」:「一棵樹」、「木頭胸腔」、「一群枯木」、「灰燼」,象徵肉體麻痺感覺頑鈍;而藉「啞口」推衍出「烏有的口」:「光禿禿地喊著我」、「牙齒一經成熟即刻脫落」、「呼救之前呼救已靜止」、「鬆似眼皮的嘴頑固地變成石頭」,象徵靈魂退縮吞忍無言。以「麻木」和「啞口」架構全詩對現實心靈喪失救贖能力的批判性陳述。生命從「黑鴉鴉的蝴蝶」走向「黑鴉鴉的灰燼」無動於衷,人被鄙棄「就像一口痰」,心被壓制卻不安寧──「一只咳出血的桃子」,挽救不了生命被命運之輪輾壓入深淵。作者不但求索現象本質,也觸及現象的歷史成因,試圖以詩篇深入民族心靈的深層結構。作者的方式是以「俗語」這個語言現象所具有的普遍性和心理性特點,進而探測集體靈魂的結構圖象:為什麼「命」裡會「註定」呢?「習慣」成「自然」的心理意義是什麼?「賴活」如何價高於「好死」?社會俗語有其歷史根源和民族性格基因,作者將之插入對當刻現象的感思,藉概念意義和情景意義互動展現對人類命運的透視。本詩無論是以「麻木」和「啞口」作精神空間擴延,還是以「社會俗語」入詩都是深刻而成熟的語言實驗,顯示作者對漢語語彙的高度敏銳。如詩集<後記>所言:「對中文表現特點和表現可能性的探索,是向兩個方向去做同一件事。從傳統中發現中文文字之美,又把它與現代人的複雜感受結合,擴展成詩的空間結構。讓全詩貫穿始終的思想,完全融入一首首詩、一個個句子、一組組意象。通過語言的──詩的創造,思想獲得了活生生的、自然現象般的感覺。這樣,探索語言,本身也就成了探索思想。」展望現代漢詩,這是令人鼓舞的美學自覺,亦可看出作者對傳統文化的繼承開拓具備的使命和信心。

    楊煉詩歌的意識結構錯綜,一方面反應作者對思想的無懈探求,二方面顯示了現實歷史的動盪曖昧與時代心靈的混亂。流竄在詩篇中的結構力恰似多向穿射的箭群,形成在空中交錯往來的迷思──我與我們、人與自我、肉體與靈魂、夢想與現實──相互攻訐辯證爭執不休,編成一張動態呼吸的時空網,展現了對現實經驗與人類意識的完整建構。結構網中瀰漫著存有的水,而水中最觸目驚心的則是死亡,無所不在地掏空我,使我變成另一個人,使我面目全非肢解漂流。四首詩作的主題重心因而從自我的孤獨幽居向下挖掘到人類在絕望中的爬行,表現出人性深淵的無底黑暗。

 

二、像一個沒誕生的孩子:《易》

 

  楊煉詩歌的語言自覺明晰,風格奇詭,精神象徵的意圖強烈,章法佈局具有宏觀結構特徵。慣以詞義支離的不同語素相加相撞,透過語言張力引申新義;擅以連貫結構和並列結構互用,注重上下文情景意義交感,前後意象彼此環扣,常作歷史批判的文本隱含史詩氣象。楊煉詩歌從書寫面而言,詩意能動性強,信息博大,閱讀面則增加了讀者接收信息的難度與困擾,給人晦澀之感。下文試從文學文本、文化文本、社會文本三個方向分別析索。

 

(一)文學文本

 

    語言是人類的交際工具,隨著社會的發展漸進變化,其中語音與語法的發展緩慢而穩定,語彙的變化發展較大,尤其當社會因素變動複雜,日常語言被用老用濫,語詞不再具有指涉力量時,新的詞語組合便應時而生。詩集《易》中常見奇特的詞組和片語,以此構造出獨特的文學文本:

 

死核桃  泥菩薩們  滅了頂笑  臭哄哄的姻緣

流成詩人  石飲葉  葉飲鳥  鳥飲雲  雲飲夢(<水一>)

 

字斟句酌的墓志銘  不傲慢的血  舌頭一頁頁

一付假牙喋喋不休  寫在水上的年齡(<水二>)

 

腦子般抽搐  我的血淤滿黑暗墓穴  被光掰開(<水三>)

 

黑鴉鴉的蝴蝶  烏有的口  一只咳出血的桃子(<水四>)

 

以上這些新撰的詞語鑲嵌在詩行中,非止是單純的意義相承;這些語詞是由意念想像賦形與語言想像變形的雙重壓力鑄造而成,具有新鮮的語言活力和複雜的意念深度。以<一>第三詩節作例:「髒水」指涉現實,願意泡漲其中而永不屈服才能「流成詩人」,通過意念與語言的雙重折曲才造出這個動賓詞組。它跟「碰個疙瘩」語法表層結構相同,可是深層詩意非同凡響。「石飲葉  葉飲鳥  鳥飲雲  雲飲夢」也是奇絕,連續四個主謂結構句型,語勢聯珠,照應周密引發聯想,靈魂由低而高從不動到飛昇,詩意迴響嘹亮不落俗套。「知足者長樂臭哄哄的姻緣遍地是」──此句的形成經過兩次語言變形,「臭哄哄+姻緣」是第一層並列,「知足者長樂+臭哄哄的姻緣遍地是」是第二層並列。第三詩節章法主調是連貫結構,意念遞進,節奏順暢如連絲;二行、七行以縱線插入和上下文形成並列結構,意念頓挫相拒,文氣轉密。<一>以第三詩節靈魂狂飲為中心,上銜一、二節虛擲苟活的濫飲,下啟四、五節的不能飲──「殘缺的手  散落在朽壞的杯子旁」,再不能舉杯叩問靈魂,意象前後環鎖息息相關。

    「語言自覺」使楊煉的詩歌語言顯得刁鑽艱澀,強悍的知性特色,有他對語言的深刻思考和對詩的意義在歷史層面的領悟,這些了悟指涉著現實世界的濁惡和渴望澄明真實的決心:

 

兩個詞衝撞復活一個歷史(05<雷八>)

 

成為每個字──這裡遍地是災難的中心

用詞語抵消詞語(06<雷八>)

 

沉入一個字重見生者和死者(07<雷一>)

 

成語般令人厭倦的(08<雷五>)

 

一個字輕如雨滴

另一個字像骯髒流血的手

世界被先知們教誨得不知所措(09<雷六>)

 

詞的沉思是詩歌的核心命題,對詩人來說尤其嚴肅。面對當代中國詭譎的歷史現實,正如詩人所言──「永遠在走  永遠走不出說出的不真實/或說不出的真實」(10八>)。什麼是真話?要說什麼才是真話?要如何說才能說出真話?「活在語言中的人是沉默的化身」、「每個字在自己的內室裡啞口無言11七>)。當「純潔」和「無恥」這種詞已經變得不知所云時,「虛擲」和「苟活」又能說出什麼?詩人的良心不安,非要穿透現實不可,只好迂曲而行;當詞和世界已經相互捆緊幾近瘋狂時,重頭再造新「字」的的確確是一種夢想的大業,須要想像力,也要文化胸襟,形式的再造何其艱難!

 

  動詞    副詞  石頭和星空  疑問詞

黑暗  數詞  玉米的紅鬍子  感嘆詞

我的名字  虛詞  停下漸漸涼了 (11<澤七>)

 

存在的「我」是誰?每一個「字」原來都是空白的!都須要重新思索、質疑,這些刁怪的詞組和句群因為它的陌生化而展現生機,也因為它的陌生化而拒人千里。語感冷硬如巖,詩意深度凝斂,等待被時間之手開啟。

 

(二)文化文本

 

    楊煉是創刊於北京的《今天》雜誌詩人群之一,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引起注目,詩歌的文化義涵突出。詩集《易》的語言策略也是如此,歸納為兩層:一層是文化聯想語彙,一層是文化內涵修辭。文化聯想的語彙如:步步生蓮、籃籃生死、藏紅花的天空、五行狼藉的死、漢白玉的日子、大鵬近乎烏有,深富特色;配合具有文化內涵的修辭如:饕餮、太陰、竹簡、卜算、朱雀、艾草、敕令、十二宮、黃道、琉璃瓦、浣紗、諡號、石翁仲、陶俑、青銅、烏鵲,形成錯綜複雜的文化圖像。一>~<八>在現代口語的敘述語態中直接插入書面文言詞,語感突兀令人錯愕:

 

如水的靜脈將引爆:兀立銅柱上炮烙的欲望

玩膩了心,漫天揚起耀眼的蝙蝠

當幽靈黃昏最後一道諭旨

通體透明地巡遊碧空

他說,夠了:天曷不降威

            大命胡不至

                ——12<地一>節選

 

一>處理的主題是商紂王的末日,狼煙遍野,死神逼近,引文語出《尚書.西伯戡黎》,紂臣祖伊戒紂王,轉述人民的話:「老天何不賜予懲罰呢?天命為何不早到!」古文插接在現代口吻的紂王獨語之後,使古文的歷史批判加賦自我批判的意涵。現代語言和歷史語言的拼貼除了敘述解放之外尚有精神象徵考量,兼賦時間意義和人性意義,觸及存有的荒誕,表達解構歷史的企圖,文本富有批評意識。

    詩集《易》所涉文化內涵包括歷史人物、典故、神話,如秦始皇、武則天、西施、霍去病、女媧、夸父、六龍馭日、達摩面壁等。其中以抒情風格行文的詩篇比較容易取得閱讀共鳴,語言中的怪異佈陣稍稍收斂:

 

如果天空著了火  那是鳥

不顧一切地在陽光中飛

 

這是一個象徵

迎向火舌抖開了一把把折扇

 

純粹的藍近乎虛無

你看  最富有太陽的飛鳥渾身一片漆黑

                ——13<火二>一~三節

 

<火二>的文化意象是金烏,或曰黑烏、三足烏。《淮南子.精神篇》:「日中有蹟烏」,《楚辭天問》:「羿焉彈日?烏焉解羽」,《山海經大荒東經》:「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烏」是定居於太陽中的光之鳥,有深度的文化義涵,楊煉取擷光和火,加賦陰影對照,另啟新意:

 

你看鳥的影子留在窗簾上

或許空中掠過的早已是另一隻鳥兒

 

影子的影子

許多軀體在一隻鳥的羽毛中翱翔

 

而世界這隻老聾子的耳朵

一剎那  聽見鳥用上千種嗓音悄悄叫著

                ——13<火二>八~十節

 

    文化意識的吸納創建是楊煉詩歌一貫的詩學傾向,其中包含對漢語文字的深度思考、歷史斷面的透視批判、中國文明精神的對映與重建等,誠如楊煉詩集自釋:「《易》是我以中國古代造字法造成。『⊙』即『日』,『h』即『人』。人貫穿於日,象形含義為『天人合一』。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命題相同。……《易》讀音為『YI』(與「一」相同)。與『易』和『詩』同韻。」(楊煉<關於《易》>)詩集《易》和古籍《周易》的關聯頗不尋常。

    《周易》是記載占筮辭的簡牘經過筮人的整理而集成,夏易《連山》和殷易《歸藏》皆已失傳,今傳者《周易》,包括六十四卦和彖爻之辭,是用以聯繫自然規律和人事變化的一套符號象徵體系。古人占筮的範圍很廣泛,包括祭祀、戰爭、生產、商旅、婚姻、自然災害各方面,問筮的結果被記載下來完整反映了時代意識。從精神象徵的角度看詩集《易》和古籍《周易》的關連,筆者持肯定態度,都是從複雜的人文和自然觀察起始,又復經過抽象思維的結構重整而落實,一層層傳達出人在天地間變動不居的命運。至於《易》全書結構向《周易》結構形式取法假借,筆者持保留態度。詩集後記<關於《易》>有言:「《易》分四部,每部十六節,不用《周易》的抽象符號,只標出某象,某數字,為了保持《周易》原始的自由特徵:象自然之形。內部結構上,以天與風、地與山、水與澤、火與雷組成四部,恰恰對應古典哲學四大原素:氣、土、水、火。……卦象的排列,對位也是自由的:我只是將每一單卦(單象)放在上邊,下邊依次更換天、地、山、澤、水、火、雷、風,就組成了八個複卦(複象)。如<風第五>,上半為『風』,下半為『水』,卦象為『風行水上』;或<澤第一>,上半為『澤』,下半為『天』,卦象為『澤上於天』;類推。」《易經》的特定結構是由本質和功能決定,和文化史、宗教觀有密切關係,最初的性質是宗教的、原始的,而後發展到《周易》時代也包含政治的、思想的諸多理性因素,但總結不離吉凶(從爻辭可知),陰陽六十四卦的規律、結構和此有關。從精神面論,卦辭爻辭呈現出莊嚴神秘的啟示性,它是中國文明精神的高度成就,絕對是詩歌嚮往親近的本源;然而,缺乏與天相應之神祕契機,光從形式上取法對應卻是生硬突兀,破壞了詩歌空間的整體感和音樂美。

    從另一個角度思索:文化傳統的再造雄心與精神象徵的思想提昇,使楊煉的詩風理氣豪壯,渴望在不斷變化中達成精神命題的結構性統合,居中含藏奮進義。

 

(三)社會文本

 

    詩集《易》的批評意識強烈,對社會人心與民族命運進行了彷彿刮骨療傷式的解剖,文學意圖隱含著諷諫義。一方面,詩集《易》和社會生活、時代語境具有深切關聯,介入當下諷喻現實,另一方面,詩集《易》風格奇僻難以措手,必須不斷調整閱讀視域和審美情境,深化對語言形式的研思,才能領略文化義涵展開思想對話。詩集《易》之意義探索經過高度自覺的經營,而情感負載所應承擔的導引聯繫較受忽略,由此而形成作者文本與讀者文本相互背離的尷尬處境。這和楊煉賦予《易》的審美意識有關,全書注重思辯批判,強調思想銘記,人在崎嶇的大地上留下記號;輕忽情意交感,人與人註定冷漠疏離。《易》通篇字質冷硬尖銳,如獨立大漠北風中的石塊,字和字之間親近,字和人之間疏遠。篇章結構經過複雜設計,語言策略是加重語義鴻溝而非彌合,藉隱蔽文本的意向性追求意義的稠密度。書寫策略和主題內涵有關,詩集《易》的主題關注有其時代意義和社會內容,必須將文本放回到特定的背景,才能了解整個作品的心境和特殊感情。作者嘗言:「《易》不是字。它是一幅圖畫,或僅僅一個符咒。這個長詩沒有名字,像一個沒誕生的孩子,它的生命屬於黑暗的宇宙,卻又以一連串的悸動,觸及我,刺痛我,預告它的存在。」(楊煉<關於《易》>)詩集《易》的確接近符咒,折磨人,令心靈無法釋然。然而時代的黑暗依舊昌熾,心靈困境愈發嚴峻,歷史的魔咒堅持永不撕毀,當作1989年在新西蘭完成全書,渴望還鄉時卻幾乎絕望,「六四事件」的魔咒被人性之無明撕開,詩集《易》恍惚是一部歷史文獻。

    既言社會文本,介入現實是不能迴避的核心考量,必須斟酌社會傳播的有效性,而社會傳播又受到閱讀慣性的限制,一個是語言組織的慣性,一個是敘述結構的慣性。楊煉詩歌對語言組織的解構前已論述,對敘述結構亦有變革,主要體現在對線性敘述的破壞,一般的閱讀程序是前後自然遞進,詩集《易》中頗多高低排列不齊的詩行其內部排列採刻意跳躍組合,若以線性方式閱讀知覺困惑難明:

 

14<天一>節選   楊煉

 

就這樣至高無上:無名無姓黑暗之石,狂歡突破兀立的時辰

萬物靜止如黃昏,更逍遙更為遼闊

落日慶典步步生蓮,向死亡之西緩緩行進

    再度懷抱

    一隻鳥或一顆孤單的牙齒

    空空耳膜猝然碎裂

    聽不見無辜聽不見六條龍倒下綠色如潮

就這樣不朽:光在沉淪

在每張面孔下死去,鳥瞰藏紅花的天空

  把我的某顆心,攤到日晷上

  某隻手解開潛入石頭的風

    死亡之西,那白痴孩子的帆

    跛腳的地平線

    粼粼之海一片逼視來自眼底洞開的深淵

  來自夜,在我體內某處蠕動

  四季在惡夢某處         

 

    楊煉自註:「在語言上,每首『天』自成一體,由內部排列不同的三重語言層次組成:『正』,其如自然界對人類偉大的超越和啟示,在詩中以最左邊排起的詩行表現;『反』,表現人類被大自然壓抑、限定的痛苦,用自左邊起退後二格排的詩行;『和』,即正與反之和。人永遠矛盾的融合各種感受。這一層次中出現『我』,用自左邊退後一格(居中)詩行表現。」三種不同內涵和語感的詩行交替穿插,就書寫面而言是一種語言實驗,信息量紛雜,內涵間跨矛盾與融合,打亂時序的目的是為解放敘述重構現實;從閱讀面觀察,刻意變造的敘事模型信息接收磨阻力大,語感倒錯令閱讀者退怯,意念反覆纏繞意象密實濃烈,語言空間過度擁塞侷促,戕傷了詩意迴旋的彈性。

    不過但凡美學的形式新創都須要經過歷時的考驗,時代的審美知覺也須要累積閱讀經驗方能適應。類似的寫作觀念在希臘詩人奧德修.伊利提斯(Odysseus Elytis 1911-19961959年出版的《Axion EstiIt is Worthy》中清晰可見:避開日常語調,強調詩歌語言的殊異,章句結構刻意部署,企圖尋求語言和大自然的類比。例舉<創世篇>開端(摘錄九華版《諾貝爾文學獎全集49》,頁21-22,譯者缺):

 

15<創世篇>節選   奧德修.伊利提斯

 

太初有光    在第一個時辰

            是泥上的脣

            初嚐世界的東西

地上的綠血與植物金色的球莖

而海  如此優雅地入睡  橫佈

如晴空般的薄紗

  稻子    和巨大筆直的棕櫚樹下

            我獨自在那兒面對

            世界

            大聲地哀泣

我的靈魂尋求一位信旗手和先驅

            在這時我記得曾看見

           三位黑女人

向著東方舉起她們的手

她們金色的背影  與留在身後的雲

逐漸的淡褪

 

    Axion EstiIt is Worthy》全書分三大部分,<創世篇>、<受難篇>、<頌樂篇>,多方應用了希臘傳統的詩型、聲調和語彙,片段結構上有民謠、祈禱文、散文、回憶錄、讚美詩、自由詩體等穿插;錯綜複雜的詩體顯露出嶄新的語言力量和思想深度。第二部<受難篇>的型構與《易》第二部<與死亡對稱>之型構值得參研比較:

    <受難篇>由三個類型組成:一、讚美詩(P)自由詩體(奇數行低兩格、偶數行高兩格)二、抒情詩(O)錯綜複雜卻又嚴格的詩節。三、文章(R)歷史經驗與社會事件的散文敘述。十二首組合模式:(PPOROPPOROPP),以中間兩首P為中心前後對稱。

    <與死亡對稱>由三個類型組成:一、抒情詩(P自由詩體(奇數行高兩格、偶數行低兩格)二、錯綜複雜而又嚴格的詩節(O表現歷史人物或掌故。三、文章(R荒誕社會的散文敘述。十六首組合模式:(OOOPPORRRROPPOOO),以中間四首R為中心前後對稱。

    楊煉詩集《易》和伊利提斯的《Axion EstiIt is Worthy》有明顯接觸影響的留痕,這是比較文學的課題。

 

【參考文獻】

楊煉:《易》,現代詩季刊社,1994年版

伊利提斯:《諾貝爾文學獎全集49》,九華文化,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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