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0日

《百年新詩》第五十九章 生活頌歌敘事(黃燦然1963-) 黃燦然日常生活頌歌

/黃粱


前言

 

    日常生活是詩歌中較難處理的題材,熟悉、具體且重覆的內容,對詩的創造性轉化構成艱鉅挑戰。唐代詩人款待生活有兩種精神立場,分別以白居易杜甫代表。白居易「以文為詩」,有紀事詳實、議論周詳的特點,也常被批評為淺近嘮叨;但體驗日常生活冗雜並淬煉出詩意談何容易。白居易描敘細密的日常生活詩歌,發掘易被忽略的平凡喜悅,擴大了傳統詩歌的主題範疇,而其蘊藏批評意識的反諷式敘事策略,也賦予現實生活嶄新的面貌。杜甫「以詩為文」,有迂迴轉折、構思巧妙的特徵,深入個人經驗與社會生活的肌理,賦予日常生活美學的、歷史的面貌。白居意的語言策略面俗切實,杜甫的語言策略化俗為聖,路徑不同風貌有別。

    新詩的日常生活書寫有幾種樣態:伊沙(1966-)詩歌的生活書寫呈現社會百科式的圖像,以接近小市民(迥異於文人)的視點撫觸生活現場。鄭小瓊(1980-)詩歌的生活書寫,將敘述視點置身於社會底層環境,呈現大汗淋漓的身體感。黃燦然(1963-)的生活書寫集中體現在《奇蹟集》(2012年初版,2018年增訂版)裡,以一個孤獨漫遊者的視點靜觀生活,透視內在意義,使其煥發人文神采。本章將黃燦然的生活書寫定位為日常生活頌歌,敘述它闡釋生活的書寫模式與倫理道德內涵,分析《奇蹟集》的風格根源與生活頌歌的過與不及。

 

一、頌歌闡釋日常生活的幾種模式

 

    日常生活的內容重覆性高,節奏快速流動,兩種特徵讓它的主體性很難被確定與認知。「日常生活頌歌」以冷靜的態度觀察現實生活,透視人的存有真實,賦予此在意義與美:頌歌向度的書寫,精神性提昇是文本成功的關鍵因素。黃燦然的頌歌系列詩篇,面對現實/闡釋生活大略有以下四種模式。

 

(一)連結聖與俗,提昇小我(俗)融入大我(聖) 

 

01<光>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陽已經落山,

但光還非常充沛,在遼闊的空中運動著,

我正在去將軍澳的途中,小巴飛馳著,

小巴深陷的座位給我一個傾斜的角度,

我視野掠過一群群高樓,遠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聳著,神聖、肅穆,

統統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間,

一種偉大的存在,傾聽更高的召喚;

小巴飛馳著,電線桿向天上望去,

樹木、鐵絲網、圍牆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綠色向天上望去――

像一個合唱團,合唱著一支聽不見的浩瀚贊歌。

窗外汽車流動,道旁有人站著或走著,

籃球場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為人,

不是作為痛苦、憂煩、愛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這大合唱,

像低音樂器輕奏著或被輕奏著……

我已懶得去描述我作為人的那部份活動――

我的靈魂傾聽那大合唱,至今沒有回來。

 

    這首詩的關鍵詞是「傾聽與召喚」,詩人預設了一個召喚者:一種偉大的存在(神聖的存有者),它以光的催化召喚人間(世俗的存有者);詩人預設了一種傾聽者:無論有生命(人、樹木)、無生命(高樓、電線桿、鐵絲網、圍牆),他們渴望回應來自天上的光之沐浴。召喚與傾聽共同「合唱著一支聽不見的浩瀚贊歌」,前提是「我的靈魂」對於大我(絕對的神聖存有者)產生感應,繼而將小我(遍在的世俗存有者)提昇/融入其中。作為標題的「光」,原本只是日常生活的黃昏陽光,詩人在超越銘記與溝通的詩行動中,恍惚之間滑入「傾聽/召喚」的詩歌場,將聖與俗二元對立的差異瞬間統合,創造出嶄新的光之贊歌。雖然現實存有不會因突發的詩行動而有所變異,但世界曾經被短暫停頓,並在詩文本中煥發出神采;當詩人被充滿光之跡痕的詩歌能量所潤澤,「小我」經由創造性轉化融入「大我」,何其稀有!何其神聖!

 

(二)開啓小我限域(俗),發現大我之舞(聖)

 

02<樹蔭起舞>

 

凌晨我經過一棵棕櫚樹,它很高,

但它旁邊一根燈柱比它還高,燈光投下

跟白天一樣濃厚而清晰的樹蔭。

我便停下來歇歇腳,點一根菸,

像在夏天的樹蔭裡納涼那樣站著。

腳下的樹蔭在風中起舞,扇一般猛搖晃,

扇葉像一群蜻蜓在猛飛。

 

    詩的核心意象是「樹蔭在風中起舞」,物質性樹蔭在詩的瞬間裡,被詩人之凝視轉化為精神性生命體「一群蜻蜓在猛飛」。深究其實,樹蔭起舞來自光之投射與風之助力,而光與風來自更高存有之神聖界域。世俗界域,經由人間之「我」停下來歇歇腳之機運,拉開了一道存有裂隙,從而讓神聖存有以樹蔭起舞(光之舞)的象徵形式現身於人間。此一神聖場之發現,來自人之獨立/歇息/靜觀同步作用,小我限域之結界暫時性消泯,瞬息之間,大我秘密現身於一線光跡。

 

(三)對比聖與俗,凸顯聖域/俗域的價值差異

 

03<黑暗中的少女> 

 

一張瓜子臉。生輝的額,烏亮的髮

使她周圍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堅定、從容、健康

眼裡透出微光,隱藏著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親,一臉憂悒,顯然受過磨難

並且還在受著煎熬,也許丈夫是個賭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癆死去了,

也許他在塵土裡從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

 

每天凌晨時分我下班回家,穿過小巷,

遠遠看見她在黑暗中跟母親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沒敢多看她一眼,

唯恐碰上那微光,會懷疑起自己的信仰。

 

    詩人描繪了一幅現實生活的尋常景觀:深夜後巷整理垃圾的一對母女(都市底層居民),對照組是下夜班的敘述者(都市白領階級)。本詩的詩意迴響啟绽於最後一行;「唯恐碰上那微光,會懷疑起自己的信仰」。白領階級的生活信仰是穩定的工作與收入,各種社會保險加退休金,代價是工作時間的契約化與個人信念之自我削減。當敘述者從撿垃圾少女的眼睛裡發現微光(對生命價值之肯定),對映出敘述者暗淡無光的生命意識(對生命價值之懷疑)。從物質觀點而言,撿垃圾維生的母女屬於無固定收入的底層階級,以知識技術謀生的報社編譯(詩人職業)屬於薪資穩定的中產階級,後者站在生存的高位;從精神觀點而言,白領階層自我克制/馴化的身體與靈魂,比之勞動階層相對自由的身體與靈魂,就生命的自由與尊嚴而言,反而位居下風。對詩人而言,聖域/俗域之差別,是精神性價值領域之差別與物質條件無關,敘述者瞥見的「微光」就是這一神聖存有的象徵標誌。

 

(四)以虛無/下墜(俗),對映實存/上昇(聖)之缺席

 

04<夏夜>

 

整夜,雨在犧牲它的血性,

大聲喧嘩、爭吵、喝采,

臨死的昆蟲也不這麼熱烈。

女兒坐在我的足踝上,

好像坐在船頭。她有太多

我的遺傳,所以我不介意

她不太喜歡我。有時我

像船體,有時像船夫,

有時像船主。整夜,百葉窗

像透進光線一樣,透進絲絲

雨點——已被抵消成毛毛雨。隔壁

那對夫婦開大電視機的音量

來繼續他們的對罵,使你分不清

哪個是肥皂劇,哪個是真表演。

我背靠著鬆軟的枕頭看書,女兒

仍在我的船頭上做迷人的遊客:

把這個場面拍成照片,必定是

一幅典型的父女情深。也許

是的,如果十年後回憶起來。

膩了之後,她把小小的懶腰

伸了伸,到客廳裡畫她的畫

這意味著她上岸;而我一翻身

俯臥在床上,放鬆四肢

感到自己慢慢下沉……

 

    本詩前三行呈現一個奇特開場:「雨在犧牲它的血性」與「臨死的昆蟲」之掙扎。它帶有一種微型的悲劇氛圍,暗示日常生活表象之下,潛流著不為人所察知的浩瀚痛苦;並藉由最後一行:「感到自己慢慢下沉」,發出靈魂靜默的吶喊。

詩人以(世俗域)虛無/下墜的日常喧嚷,對比出(神聖域)實存/上昇之缺席;日常生活正在上演一齣室內無言(室外與隔壁嘈噪無比)的微型戲劇,而聖域與俗域的頡頏最終以生命主體之「沉沒」收場。

 

二、頌歌的倫理道德內涵

 

    頌歌面對日常生活有兩種主要的態度:一種是頌揚,一種是罪責。<光>、<樹蔭起舞>屬於前者,<黑暗中的少女>、<夏夜>屬於後者。無論頌揚或罪責,詩人率皆預設了更高的神聖存有,一個超越性的價值場域。探索這個價值場域,黃燦然有兩種書寫向度極具特色:一是終極觀照頌歌,一是家庭倫理頌歌。

 

(一)終極觀照頌歌

 

05<慈悲經>

 

「約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們把一頭忍耐、

無過錯、忍耐的羔羊,

一頭溫順的羔羊領向死亡。」

 

啊,忍耐、無過錯、忍耐的約翰。

忍耐、無過錯、忍耐的屠夫,

忍耐、無過錯、忍耐的羔羊!

 

    詩的第一節引自奧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第四交響曲第四樂章歌詞<天國的生活>(歌詞源自一本無名氏詩彙編《少年魔號》)。《聖經》提到施洗者約翰在曠野裡呼喚人們悔改,約翰去見與兄弟的妻子通姦的希律王,指責他犯了罪;此舉惹惱希律王,下令將約翰入獄並殺害。在馬勒的第四交響曲中,殺戮與罪惡已被一種更高的慈悲憐憫所沐浴而淨化。黃燦然意圖以文字詮釋此一寬容的大愛精神,故名<慈悲經>,意謂著它是一個道德典範。但這首詩的道德律自有它的中國語境,絕非依樣畫葫蘆而已。在聖經故事裡,死亡者只是約翰一個人;在馬勒樂章的歌詞裡,一頭溫順的羔羊成為普遍的生命象徵;在黃燦然的日常生活頌歌裡,約翰、屠夫、羔羊形成三角關係,它們能夠再次推衍成公共議題,分別象徵:時代良知、極權政體與人民。三個角色都宣稱:自己是忍耐、無過錯的忍耐者,具有無可質疑的道德正當性。正是這種單一價值無限膨脹,自我與他者彼此隔絕的歷史環境,令時代陷入悲劇性的道德沼澤中,無從自拔也無法自拔。<慈悲經>之終極觀照來自對於這一道德困境之透視,因緣而生同體大悲。<慈悲經>之頌歌精神奠基於對世俗界域辯證性之超越,從更高的精神位階佈施寬容與大愛,以此透視時代罪孽之因。依此詮釋角度,<慈悲經>已從日常生活頌歌提昇,懷抱著宗教性精神。

 

(二)家庭倫理頌歌

 

    家庭倫理頌歌處理家庭內部的倫理親情,在個人主義甚囂塵上的當代文化環境,家庭作為建構人性根基的場所,常被忽略甚至拋棄。《奇蹟集》有件文本細膩撫觸了母子關係,親切而動人。

 

06<禮物> 

 

我永遠記得這個場面:有一天

我爬上我們棚屋家門口對面的小山頭。

那是個美麗的小山頭,山腰有一片柳樹林

風一吹就樹葉翻飛,而風永遠在吹,

我們住在棚屋區的十多年間,那個小山頭

像我的心靈一樣豐富,它就像我的心靈,

高於我,遠於我,超越我,但永遠在我的視野裡。

那天下午我站在小山頭上,整片棚屋區在馬路邊

就像一堆廢鐵皮,跟附近的廢車場沒有兩樣。

我看見母親蹲在我家門口的水龍頭邊洗鍋,

她原來高大的形象此刻在我眼底下變得弱小,

我隱約聽見刮鍋聲,我看見在她背後,在遠方

高樓如林,幾片白雲飄過上空。

當刮鍋聲再次把我的目光吸引到母親那裡,

加上我的想像,我能漸漸看清她輕快的動作,

那一刻我領到了母親和貧窮給予我的禮物,

它一直是我的護身符。

 

    黃燦然1963年出生於中國福建省泉州市羅溪公社鍾山大隊宴田生產隊。「宴田是一個高山裡的村子,四面環山,只有十六戶人家」,「七八年尚在高中二年級時,與兩位姊姊一同移居香港。在製衣廠當工人。八二年利用工餘時間進夜校學英文。八四年春到廣州華僑學生補習學校補習三個月。八四年秋入讀暨南大學新聞系。」(<自述>)黃燦然1990年起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翻譯,直到2014年辭職,遷居中國深圳洞背村。黃燦然的經歷相當非典型,青少年時期他是一個南飄香港的異鄉人,大學時期又是一個就讀廣州暨南大學的香港僑生;工作、成家於香港,卻於52歲時斷然辭職去到深圳鄉間隱居,寫作翻譯不墜。

    黃燦然《奇蹟集》的寫作背景是香港,帶有若隱若現的香港場域氛圍。<禮物>描述的主要場景是:1978年後黃燦然家族來香港後暫住的「棚屋區」;棚屋區即鐵皮搭蓋的臨時建築群,一般是社會底層階級的棲居之處。本詩的關鍵詞是「禮物」,黃燦然將「母親和貧窮」視為一種恩典,表示他領受了上天賜予生命的一切(傳統謂之命與運);「護身符」形成一個保護膜,倫理功能是讓人謹守著生命原初的神聖性,既不畏縮亦不浮誇。本詩傳達的核心價值是「愛」,倫理之愛將母與子,人與土地緊密相連。

 

三、《奇蹟集》的風格根源與「生活頌歌」成敗

 

(一)《奇蹟集》的風格根源

 

    黃燦然是個優秀的詩歌翻譯家,也出過幾本個人詩集,包括《游泳池畔的冥想》(1987-1997),《我的靈魂》(1994-2005),《奇蹟集》(2006-2009)等。《游泳池畔的冥想》才華洋溢語言精緻,風格有明顯的翻譯詩味道,也很難識別個人的美學特色。比如:「『橙色處女沐浴在光中』像一根火柴/在白天點燃,放風箏的少年把風箏繞在/電線桿上,/六塊紅磚墊高他遞增的成人夢,/當鐵釘、鏡子、珍珠、盆景、梳和螢火蟲//在荒野過荒廢的日子,他內部的方向盤/也癱瘓在他自身深陷的無助裡,而在附近,/汽車喇叭齊鳴,熄滅了被白天點燃的處女,/她的裸體被夜色吞沒,只剩下兩個閃亮的燈。」(07<橙色處女沐浴在光中>1993)。如果將《游泳池畔的冥想》與《奇蹟集》作比較,簡直是兩個不同詩人的手筆。接下來的詩集《我的靈魂》,語言相對樸實,詩歌面貌更加清晰,1996年完成的兩首詩:<黑暗中的少女>、<夏夜>,書寫向度和語言策略可看作是《奇蹟集》的前奏。2002年黃燦然寫出08<年近四十>:「我沒有憂愁,也沒有煩惱,/他們佔據了我那迴避痛苦的/情緒化的前半生;如今/我就是痛苦,它清除/一切雜質,並趨於平靜。」交代了個人生命轉向/語言蛻變的關鍵轉折。

    《奇蹟集》肇始於2006年,美學風貌更加完整而獨立,它延續《我的靈魂》時期的樸實風格,但甩脫了對個人際遇的內在執念;它不再強調「我的靈魂」、「我就是痛苦」,以更超越的態度來平等觀照自我與世界。

 

(二)「生活頌歌」的精神境界

 

    黃燦然的日常生活頌歌,一方面寫出了生活的在場感,具體可觸;另一方面賦予日常生活意義豐饒的深度。<樹蔭起舞>從生活斷片起興,經過詩意轉化,形塑出嶄新的整體性價值。它的語言自然而適度,點到為止,餘韻繚繞。最精妙的日常生活點撥甚至帶點禪悟般的智慧,<我們從哪裡來>就是這樣一首傑作。

 

09<我們從哪裡來>

 

我也不知道書架上的灰塵

從哪裡來,它們怎樣出生,

怎樣遷徙,在書本上生活多久了,

有些可能已有幾年,有些昨天才到,

還有些剛在幾分鐘前抵達,

但此刻被我用除塵紙一抹,

便爬上它們通往另一種命運的交通工具:

我把除塵紙放進垃圾袋裡,

明天會有卡車將它們運走。

 

    意識清朗、語言明淨是這首詩的特點,意念、文字兩者互為表裡。作者巧妙地將「灰塵」所意指的「眾生」移置於標題,讓詩意迴響有曲徑通幽之妙,最為難得。沾染灰塵與掃除灰塵是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功課,詩人從行住坐臥中靜觀(見山是山),提取深意(見山不是山),兩者相輔相成。當日常生活被賦予全新形貌,意義與美使舊日子煥發出光彩,「頌歌」帶給人能夠平和活下去的知覺與見識。比較<我們從哪裡來>的靜觀式情境與<年近四十>之黏著我相/語言相,兩者精神境界斷然有別。

 

(三)「生活頌歌」的過與不及

 

    《奇蹟集》的日常頌歌書寫有時會出現兩種問題:一個是闡釋過度,一個是辯證過程簡單化。闡釋過度我舉10<菲傭>後半段為例:

 

……她們是一個偉大的民族的女兒,

受過良好的教育,做著低等的工作,過著貧窮的日子,

她們有些把自己的小孩留在家鄉,來這裡照顧別人的小孩,

她們有真正的痛苦、真正的憂傷、真正的奉獻,

然而她們更有真正的歡樂,她們是香港最歡樂

最有活力的部份,她們的人口佔香港的不足百分之一,

但她們的歡樂佔香港的百分之九十――我敢說。

像這小公園、這星期天、這陽光、這樹蔭,

這份美和平靜,都由她們在擁有。她們每個人在週末說的話,

比她們的主人全家一週還多;就像她們和主人的小孩

一天相處和接觸的時間比主人一週還多。

 

    臺灣也有很多菲傭,還有來自東南亞為數眾多的外籍勞工,他們超時工作,領最低工資,同工不同酬,受到仲介公司嚴重剝削;香港菲傭享受同樣待遇,照章全收。這些惡質現象在詩人視野中被選擇性地忽略;而南島民族天性達觀、善良的性格則被選擇性誇大。整首詩的觀點與情境也許只是想要對比出香港本地人的憂苦與冷漠,但片面的觀察與辯證過程的簡單化讓詩歌視野呈現偏狹化趨勢。

    辯證過程的簡單化在《奇蹟集》裡斷續偶現,例舉一首:

 

11<天堂、人間、地獄>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見因為你以為它在別處,

你身上有人間,但你也看不見因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獄,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獄但你以為這就是人間人間就是這樣。

我也曾像你一樣是地獄人,但後來像移民那樣,變成人間人,

再後來變成天堂人但為了一個使命而長駐人間,

偶爾我也回地獄,像回故鄉。

 

人之存有劃分為天堂、人間、地獄三種階層或領域,跟<年近四十>之「痛苦,它清除/一切雜質,並趨於平靜」一樣,簡化了生命無明的本質與人生過程的雜質性。尤其全詩使用全知觀點的肯定句型,充滿教諭的口吻不免讓詩意大打折扣。

 

結論:《奇蹟集》的宗教背景與精神信念

 

    根據《奇蹟集》增訂版<自述>:「以前,總是害怕寫不出詩,但《奇蹟集》卻是詩自己找來。以前是我在寫詩,現在是詩在寫我,在這裡,聲音降為語調。」聲音是文化涵養塑造出來的,語調來自本性節奏,這是根本差異。「我在寫詩」是我以文字為工具進行語言操作,編織詩意,語言意識限囿在小我的生命意識中;「詩在寫我」是詩歌的開放性場域將生命籠罩統整,以詩寫的創造性行為,轉化並更新小我。黃燦然將詩選命名為《奇蹟集》,其深意在此。

    《奇蹟集》之催生,肇啟於個人生命來到覆蓋與去蔽的關鍵時刻,從2005年書寫的12<最後一吻>合理推測詩人面臨婚姻變故,「二十年過去了你身上/我所珍惜的一切,已蕩然無存;/……我吻它,勾起無限回憶/和無盡的悲傷。」;另外還有一層隱匿的宗教性助力,這一因素在兩首詩裡顯露得較為明白,一首是<輕觸>,一首是<我以為我已經成為過去了>。

 

13<輕觸>

 

就像風答應給樹一個結實的擁抱

——把它緊緊地捲起來,

彷彿要連根拔起。

 

樹每天張望,把葉子開向四面八方。

 

有一次風悄悄經過

輕輕觸到樹葉的茸毛

樹全身震撼

神經直豎起來,同時

感到無邊的快樂。

 

你也這樣答應和經過我,而我想:

要是你可以把那個結實的擁抱

分成千萬個這樣的輕觸!

 

    答應和經過是一種雙向允諾,一方是風,一方是樹,或者說一方是你(神聖性存有者),一方是我(世俗性存有者)。答應和經過的先決條件,來自生命因傾聽敞開了限定小我,以祈禱行為回應超越性大我的召喚,並因此得到賜福與恩典,「無邊的快樂」是被神恩擁懷的法悅。

 

14<我以為我已經成為過去了>

 

我以為我已經成為過去了,

我以為我在未來,或只是

在過去的過去,但我發現

我仍在現在,但不是我過去的現在,

而是一種新的現在:我不在現在,

而在現在旁邊,我不在我中

而在我旁邊,不在工作中

而在工作旁邊,不在看

而在看旁邊,不在生命中

而在生命旁邊,唯你在我心中

而不在我旁邊。

 

    「唯你在我心中」,已經不只是意念上的允諾,而是種籽落實在心田,生命重生的決定性標記。雖然黃燦然沒有將「你」標誌為「祢」,但其象徵意義十分明確。當然,也可以將「你」視為《奇蹟集》的題獻對象奧地利音樂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但宗教文化意涵仍然存在,並不稍減;馬勒樂章的核心信念即趨向「天國」。

    《奇蹟集》對黃燦然而言並非一個毫無由來的奇蹟,它是一個有根有本的創造性薈萃;詩人理解它來自一種啟示,並且還在持續生發中,表現一個謙卑樸實詩人的真實相。我相信黃燦然會延續這條大道走下去,根系扎得更深廣,語言遍野開花而詩果自然成。2019年的詩<無咎>,心境寬和精神嚴正,就是文字奇蹟之延續:

 

15<無咎>

 

不作惡,不敢作惡,在無惡不作者當中

掙得一塊小空間,做自己的小事情。

 

無咎而已。

 

善良,並且行使善良,走在行善者當中,

盡量擴大或不得不縮小自己的範圍。

 

無咎而已。

 

理智地生活,理智地處世,理智地

教育兒女理智地生活處世。

 

無咎而已。

 

讀書,認識正義,明辨是非,在重大事情上

清楚自己的底線,並且內心裡死守著。

 

無咎而已。

 

像觀察世界那樣觀察國家。

像關心自己那樣關心政治。

 

無咎而已。

 

幹大事並把它當成小事。

沉默並把沉默當成說話。

 

無咎而已。

 

【參考文獻】

黃燦然:《游泳池畔的冥想》,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

黃燦然:《我的靈魂》,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9

黃燦然:《奇蹟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

黃燦然:《奇蹟集》增訂版,新星出版社,2018

《從本土出發 香港青年詩人十五家》,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7

《渡‧香港當代詩人十家》,Pangolin House Ltd2017

黃燦然:黃燦然詩六首,《草堂》,2020年第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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