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0日

《百年新詩》第六十章 生命哀歌敘事(巫昂1974-) 巫昂身體性書寫

/黃粱


前言

 

    巫昂(1974-),本名陳宇紅,中國福建省漳浦人,1996年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現當代文學碩士,當過三年新聞記者,1998年開始寫詩,出版詩集《什麼把我弄醒》、《乾脆我來說》,為同仁刊物《朋友們》、《命及閘》成員。巫昂在講述自己的寫詩和畫畫經歷時說:「在寫作上,我本是一隻野馬,沒來由,稀裡糊塗,幾乎沒有所謂的啟蒙期,古今中外的大詩人沒認識幾個,更不要說讀遍各種詩,每每被譴責以靈氣取勝,每當被過度評價時,我便默默心虛。寫詩這件事很怪的,你不能什麼都不懂,但你也不要懂太多,跟一門學問似的那麼一清二楚。」(<巫昂訪談錄>)巫昂詩呈現一種自然生成的個人音色,內容帶有隱約的自傳色彩,又與社會環境有著劈不斷的糾纏,形成獨特張力;真實自我與文學自我虛實交織,在凝視個人經驗的同時洞觀時代病徵。巫昂詩的身體性書寫,滿盈悲劇氣息,內容含括家庭、生命、愛與生活等面相,底下選取相關文本分別析論。

 

一、對家庭的敘述

 

01<傍晚的農莊>

 

我差點就生在傍晚的農莊

母親去鄉下做計劃生育

她那時候是個赤腳醫生

她懷我的時候

眼睛看不到腳

 

她真是太小巧了

 

我出生之前

每天和孕婦腹中

不久於人世的孩子

相處

有一次

他們差點打起來

因為他們都想通過愛上我

而活下來

 

母親說:

「那都是些鄉下孩子

你一定要謹慎

他們的父親有的吸毒

遺傳基因裡有可怕的東西

他們把女人當口袋看

不管來沒來例假

一樣為他們傳種接代」

 

母親總是

能夠說到問題的實在之處

儘管我還是個未滿三朝的嬰兒

多情的傾向和絕情的勇氣

卻已經發育完全

 

巫昂誕生於文革時期(1966-1976),1968年《紅旗》雜誌發表<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學教育革命的方向>一文,經《人民日報》轉載而風行全國,短期的醫療培訓班學員拿著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在各地進行社區醫療工作。<傍晚的農莊>裡母親進行的醫療任務是「計畫生育」,意即墮胎,而墮胎醫生本身也懷著身孕,即將迎接新生命到來;斷送生命與迎接生命的經驗在一首詩裡對撞,形成劇烈衝突。詩人將胎兒活下來的渴望轉換成「生命之愛」,這些多餘而短暫的愛造救了詩人「多情的傾向和絕情的勇氣」。這首詩一方面是個人性格自剖,另一方面反映了生命的卑微與時代殘酷的嘴臉。「他們都想通過愛上我而活下來」,多麼大膽的跳躍敘述,顯現巫昂詩歌獨特的越界企圖與生命能量。

 

02<回憶錄的片段(二)>節選

 

如果外公沒有那把藤椅

他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他的四肢會變得修長

衣服上不會有那麼多皺褶

 

我通過藤椅了解他

他坐在上面像一根發條

用舊的發條

他在房子下面

死一樣坐著

 

他的眼睛

甚至不能在我臉上多停留一分鐘

那種藤椅,沒有轉輪

他準備給我吃糖果的時候

只是指指那個小罐子

罐頭罐子,曾經把我的指頭劃出一道血口子

 

文本中的「外公」是一個奇怪的樣本,一個活死人,更值得注意是那張「藤椅」,是藤椅框限住他的生命活力;藤椅因此轉喻為「文化與道德」框架,這框架立定在一個固定支點上,它像「用舊的發條」,它甚至無法轉動自身的方向。外公,一個遵循傳統規章去生活的老者,無法適應共產主義的新社會,他的影響力已經出不了家門。這件文本通過童年回憶片段,傳達詩人獨特的觀察與想像,而詩的智慧隱藏在字裡行間不動聲色。

 

03<伺候家人>

 

宴席又開始了

我站著

餵外婆米飯

這是她九十大壽

所有的親戚彙集一堂

一起吃

 

我可憐的外婆

她只記得我

她唯一的記性是我捧著碗

站在她旁邊

大聲哭鬧

而她目不斜視吃著飯

 

所以,在這家族歡聚的壽宴上

我不得不站著,捧著碗

大聲哭鬧

這才讓她安心吃飯

 

還是一件怪異的文本我不懷疑敘述內容的真實性但它沒有表面陳述那麼簡單。這「外婆」也是一個樣本,專制獨裁的象徵物。第一:她是家族的權力核心,第二:她唯我獨尊,目中無人。傳統封建社會還講究倫理,不至於如此不近人情;「她與家族成員」象徵中共統治集團。他們安心吃著大餐,旁邊圍繞著(人民的)哭鬧聲和一碗不能拿來填嘴的飯(隱喻飢餓)。真實而詭譎的時代景觀,因敘述語調的冷靜而更顯殘酷。

 

04<寫給爸爸的情詩>

 

我們擠在一起

最初是嘴巴

然後是正發胖的大腿

你不時拍拍我的屁股

說:快靠近點

否則

我來這裡做什麼

 

夜已經

這麼深了

 

這首詩挑戰倫理的邊界!「爸爸」這個語詞的本義當然是「父親」,但它的衍義可以是「父性威權」。如果按本義來解釋,這首詩敘述了一樁個人私密經驗,性侵害與亂倫事件;標題「情書」是一個反諷字眼,坦露人性真實。如果按衍義來鋪陳,中共官僚集團對人民行使無限制的權力壓榨,凌越了人性的邊界,國家暴力侵佔自己的兒女,理所當然且洋洋得意。這首詩絕非用詞大膽可以寫就,它需要多麼強悍的心靈越界的勇氣。

 

05<我的家,我的父親>

 

考慮到心是完整的

出口,入口,拐角,缺一不可

這顆心的主人曾屬於我的父親

他磨好了家裡所有的刀

為了打算切肉的母親

做航模的弟弟

和頑固不化的我

 

我的家,是個刀具陳列館

收門票,為了讓刀閃閃發光

兇手和血跡有專門的房間

衛生間供遊客使用

他們進去的時候若無其事

出來時一臉張惶

 

我的家,秋天收穫花生

夏天種下成片成片的冷空氣

帶鞘的,剛強的冷空氣

彎腰的人要提防腰

走過的人,請抬頭看

我的父親他有時站在房梁上

 

<寫給爸爸的情詩>寫於2001而這首詩寫於2013相隔12但兩個父親是同一個<我的家,我的父親>象徵意味更濃更加驚心動魄。「我的家」絕對不會是現實中的「我的家庭」,沒有一個倫理意義上的家要收門票供人參觀。「我的家」只可能是「我的國家」,它種的是「冷空氣,收穫鋼刀和血跡。在極權體制國家裡生活的人,隨時隨地要警惕要抬頭啊,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懸吊著尖刃,誰人不「一臉張惶」!

 

06<我剛剛失去一個孩子>

 

我們分離的時候

窗外的沙塵侵入了手術室

我聽見他用極小的聲音說

「我要……」

 

他有一雙尖銳的腳

他用眼睛補充黑夜的不足

他對我很不滿

我本來可以給他一把高腳的椅子

坐在對面

 

讓他用細小的巴掌

掃過我的鬢角

像拖出塑料玩具一樣

拉我的頭髮

 

然而我放棄他

把他扔在手術室的白色鐵桶裡

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

摧毀了我們暫時的關係

她們站在走廊上

高聲叫嚷

一個孕婦滑稽的名字

 

那正是我在慌亂之中

使用的化名

我的孩子

從來就不知道

他的母親有這樣羞恥難當的時刻

否則,他就會有一把高腳的椅子

讓他一直坐到

下一次開飯

 

巫昂的詩既殘酷又真實兩者缺一不可殘酷不真實沒有說服力真實不殘酷沒有吸引力。「把他扔在手術室的白色鐵桶裡」,真實殘酷,對待生命極端暴力,但在無神論國度這是習以為常的工具間風景。這首詩裡的小冤魂擠出艱難的一句:「我要……」,表達生命與生命之間永恆的聯繫;雖然母親的「羞恥難當」來得太晚,但她畢竟意識到自己是「他的母親」,生命的神聖性通過「去生命」的經驗被照亮。

無論敘述者被母親僥倖生下來,或敘述者拒絕成為母親,生命與生命的關係全都坎坷而破碎;外婆的家族敘述映照出畸形的倫理關係,而父親的威權暴力更影響到家庭的根基。這些私有的風景在詩篇裡被公共化,家庭的倫理道德準則被顛覆,藉以影射社會的倫理關係之瓦解,並暗中挑釁國家暴力。巫昂的詩意敘述採用獨白模式,真實感強烈,但語調平靜情感節制,寫出了震撼人心的殘酷的詩;坦白敘事裡隱藏著曲折情感與複雜思維,以個人的小敘述投射出時代的大歷史。

 

二、對生命的敘述

 

對失去孩子的傷痛巫昂有一首詩試圖觸摸生命/死亡之間微妙的關係死亡是一面鏡子它映照出生命的不堪它逼迫生者正視生命,「他呼吸的聲響/像一副巨魚的骸骨/卡在我體內」,生命是永恆的,死亡也是,胎兒曾經在母親的子宮裡呼吸與心跳,母子連心,他們曾經共有一個身體……

 

07<我夢想和他一起品嚐死亡的滋味>節選

 

我們在教堂背後的小路上

靜聽落葉辭世的嘆息

他那害羞的雙手

開始摸索我的存在

 

我想替代他死去

把我的哀傷和破敗

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帶

也許是床下

也許是窗外

也許是一只路過的輪胎

或是陰濕的暗溝

 

然後,我去與上天商量出境的價格

讓他把我從喧鬧的超市

幽閉的街角剔除

把我貼在牲口的皮毛上

不知不覺逃過檢疫

 

我要親自和他一起品嚐死亡

的滋味

把這作為簡歷的結局

因為懸浮和渴望

我已經沒有力氣

回答你們尖刻的問題

我怎能知道

我們的家

為何門窗緊閉

 

為何沒有溫暖的吵鬧

小小的鬥毆

沒有咖啡潑在對方臉上

沒有徹夜的爭辯

沒有外遇和風寒

 

我怎能知道

 

這些未曾出現的危險

是不是一種殘酷的恩典

如同我此時無力回天

空洞地坐在屋內

 

用紙上的花朵

祭奠他易碎的生命

他的雙腳已經疲勞

在尋找我的路途上

慢慢彎曲

所以

我還要夢想

夢想和他一起

品嚐死亡的滋味

 

這件文本寫出了深刻而罕見的人性情感觸摸死亡的經驗絕對無法複製,並對生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胎兒的死亡氣息牽動了母親的在世存有,將她拉向死亡邊緣。一方面,痛苦讓人逃避但無法使生命復生,唯有共赴死亡才能解決生存難題;另一方面,心理上對於「家」的畏懼,將母子之間的神聖關係瓦解,使倖存者的生命空洞化。最後,敘述者提出了一個替代方案:「夢想」,我將活著並繼續體會生命的殘酷,「和他一起品嚐死亡的滋味」。

巫昂詩提出了嚴酷的生存命題:生命何義?死亡何義?被死亡污染的生命還是「生命」嗎?為什麼生命中一再體會的竟只是「死亡」?從「渴望活下來的嬰靈」、「藤椅上的活死人」、「壽宴中的空碗」、「深夜被父親弄醒的女兒」、「家裡磨好的刀」到「白色鐵桶裡的胎盤」,生命被摧殘到遍體鱗傷,什麼因素造成了這些社會惡果?為什麼「春天」沒有青春的鮮嫩與朝氣,春天也活該受苦?巫昂運用她擅長的反諷手法寫出了生命哀歌:

 

08<春天不應該享受特殊待遇>

 

春天不應該

享受特殊待遇

那會把它寵壞

春天應該被我們踐踏

像一雙廉價布鞋

 

或者說

春天不過是隻手

長出了大小不一的指頭

我們可以隨時

把它紮破

讓它尖叫著

出血

 

春天只是一雙廉價布鞋青春的生命又何嘗不是?文革時期的「紅衛兵」不是以踐踏自我與他人而自豪嗎?巫昂的詩表面上看,好像自我裸露與自我摧殘,一味地低賤化色情化,事實上卻在色情話語、暴力話語、低賤話語裡含藏著深刻的生命悲痛與對時代的批判,讓人痛心而難忘。

 

09<下輩子>

 

下輩子

肯定有這麼回事

我一定要爭取

當個沒什麼特點的女的

或者白癡

最好是短命的小昆蟲

早上孵出來

沒過中午就死了

 

我要在海灘上

把一根粗笨的棍兒

一路踢到海裡

等它自己飄上來

再踢回去

在跟這根小東西較勁的過程中

就該黑天了

就該了結了

 

巫昂寫出了個人與時代的大虛無,「下輩子」其實就是這輩子的寫照,也是上輩子的翻版。幾代人活著就是把「一根粗笨的棍兒」,一路踢到海裡,等它漂回再反覆踢回去。生命過程等同於虛無,活著等同於死,生活了無生機生命了無意義。但「下輩子」的設定本身就是越界方程式,呈現一個突穿現實侷限的詩歌空間,表現出巫昂自由不羈的心靈。

 

三、對生活的敘述

 

巫昂對生活的敘述也是一刀見血,敘述社會上到處可見的活絡絡聲色,深究檢查之不過是「生活的殘餘」,亦即渣滓。人們拾取渣滓過日子,蒙著眼睛跳舞自得其樂:

 

10<到處都是孤寂的生活>節選

 

到處都是貧窮的生活

節日之前

他們被驅趕出城

只剩下酒吧裡優雅的人們

在講一個恐怖故事

 

到處都是嶄新的生活

古老的職業

漸漸消失

說書人加入了殯儀館的行列

種種名貴的消遣

從遙遠的地方

移居本地

 

到處都是半生不死的生活

像即將過冬的鴨嘴獸

不願意吞下最後一口河水

離開安全的巢穴

 

到處都是乾枯的愛情

和臨終的柴火

我們滑下地鐵口

就好像滑下地獄

 

「酒吧裡優雅的人們/在講一個恐怖故事」,恐怖故事說的是國家連綿不斷的血腥暴力的歷史過程,邊緣者的貧窮與掌權者的優雅形成強烈對比;「殯儀館」、「最後一口河水」、「臨終的柴火」,死亡氣息緊迫在每一個生命周遭,當代「地獄」景觀。巫昂暴露了社會繁華之下空虛的生活。然而,真實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模樣?巫昂說:「刀口朝下」。刀口下有什麼?「案板上有血紅的肉/青椒和豆腐/我的手」(<刀口朝下>),砧板上有不堪的肉體和碎屑般的經驗,每天血肉模糊的雜碎生活,做飯者天天想做掉自己?巫昂詩有令人難忘的切膚之痛,是身體性經驗的深刻衍義。

 

11<乾脆,我來說>

 

乾脆,我來說

那些草已經長不動了

它們得割

割到根部,但一息尚存

沒有割草機我使用剪刀

哪怕它鈍到不行

但哪次不是疼

教會了我們

大聲叫喊

刀刃上的鐵銹

每每勝過創可貼

 

生活就是荒草之蔓長生命就是割草之鋒刃,刀口日復一日鈍下去,生命日復一日鐵銹斑斑,簡潔傳神之作。但虛無昏暗的生活究竟向我們說了些什麼?我們究竟為了誰而活著?詩人向深夜之鳥探問:「你聽外邊/鳥還沒有睡醒/那全部的靜寂全部的昏暗/到底在說些什麼/鳥,你們在睡些什麼/沒有電熱毯也可以嗎/你們全部的體溫和心跳/又是為了誰」(12<鳥>)。鳥無言無語,詩人也沒有答案;沉默或許是因為愛之缺席,而愛之可能性又在哪裡?

 

四、對愛的敘述

 

巫昂的詩絕大多數是都是關於愛與愛之缺席的敘述有些直接觸及愛,一首乾脆就叫做<愛>,敘述一張捕捉了55隻龍蝦的網兜,相當形象化:

 

13<愛>

 

它太活潑,太明亮

像一只裝了五十五隻小龍蝦的網兜

還活著已熱得通紅

你舉著它們在燈泡下看

看,中間有一隻正在死去

死去的才會留下殼子

 

活潑、明亮、遍體通紅傳達愛的激情屬性;死亡之後被剝離留下殼,呈現愛過的證據。愛的終結是死,這是古今中外對愛之領悟的普遍說詞。本詩的敘述偏重在「小龍蝦」的數量,愛的激情能量,後果則歸約於「殼」,殼只是一個痕跡沒有內容,因為肉已被剝除。詩所表達的負面價值大過正面價值,巫昂的愛之經驗帶給她的真實體會就是如此。

另一首14<我最親愛的>也呈現類似內涵:

 

我希望有人給我寫封信

開頭是:我最親愛的

哪怕後邊是一片空白

那也是我最親愛的

空白

 

「我最親愛的空白」比「一無所有的空白」至少贏得一絲痕跡,這是愛之缺席的典型敘述。愛之缺席不是個人的特殊經驗而是時代的普遍病徵,社會性的愛之匱缺造成人與人之間彼此提防相互畏怯,巫昂為此「愛之恐懼」設置了一個叢林場景:「誰在叢林中/不害怕遠處的腳步聲/誰看到你的眼神不捂住嘴/有些謀殺無關人命/更多人,更多人死於/全然交付後的心碎」(15誰在深愛中不感到莫名恐懼>)。「心碎」來自「全然交付」,此一因緣果報既有個人經驗因素也有社會條件因素,人被心愛的人背叛,人民被曾經愛戴歌頌的黨背叛。

另一次愛的場景發生在異域――

 

16<伊斯坦布爾>

 

如果我對你的愛不以佔有為前提

如果你對我的愛

在她們身上一一實現

分批分期,日復一日

當你深入她們的身體

那麼深比海還要深

我會站在哪一側

這情景超過了一個人的忍耐能力

我會站在街角

搭末班車去往伊斯坦布爾

在那裡

忠貞是可以的

你繞開所有人

當街佔有我

是可以的

 

愛之偏狹與殘缺塑造出扭曲的愛,但至少比冷漠與妒恨來得溫暖一些。這首詩將場景搬到土耳其首府,伊斯蘭世界嚴厲的宗教清規將愛束縛得更嚴密?或放蕩得更激烈?悲劇感在詩裡達到臨界點,唯有當街處決的身體才能抗衡愛之缺席,達到恐怖的平衡,愛與死之極致敘述。

 

五、巫昂詩的悲劇氣息

 

巫昂詩的悲劇氣息幾乎貫串她所有的詩章,將愛情、國族、生活、信仰,一一沁染,形成時代的詩歌奇觀。巫昂詩的身體性經驗承擔如此重責大任,詩人竟然沒有精神分裂,還能堅強地吃飯、睡覺、說話,繼續活下去,不能不說是生命的一大奇蹟。或許悲劇真的可以為生命帶來當頭棒喝,四支大棒容我一一敘述:

 

17<祖國>

 

這五十九年

乾淨得跟沒有一樣

冰箱冰凍了1949

父母吃了大部分

他們吃剩的繼續冷藏

而我們每天都在開那扇冰箱門

 

這首詩寫於2008年,所以說「這五十九年」,意思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自建國以來就一直呆在冷凍庫裡,它沒有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意願;人民只好打開冰箱去啃這塊冷凍肉,上一代人餓壞了飢不擇食,下一代人沒別的選擇只好酌量刮些肉屑吃吃。巫昂袒露了「祖國」這個詞的時代涵義,國族悲劇莫此為甚。「冰箱」之設喻,像似設計了一個偉大的魔術道具,巫昂詩有化平凡為神奇的魔魅之力。

 

18<忠貞二號>    

 

這是我對愛的一般態度

即便它學會了反擊

即便它如一食肉動物

先吃眼睛,再吃內臟

 

這首詩敘述愛情悲劇,你對愛情越忠貞愛情就越吃定你,讓不貞把你啃得體無完膚,符合「賽局理論」的說法。這種盲目的忠貞(忠貞二號)也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人民心甘情願吃冷凍肉?哪怕你的眼睛你的心被「祖國」這個詞啃得精光?

 

19<末日>

 

每天醒來都以為這是最後一天

飛行器已經加滿油

停在窗口

每天睡去

伴隨著一整天的肌肉酸疼

我的旅伴死在副駕上

我常常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快到了

 

「末日」就是生活終結,更要命的是每天都是末日,那真是十足的悲劇。人民既沒有自由選擇權又日復一日無法抵達目的地;「我的旅伴」就是我的心,「快到了」只是一帖心靈自我安慰劑。無限延伸又無法終止的生活悲劇讓人哭笑不得,肌肉酸疼不要緊,心早已等待得麻木,死在駕駛座上。當代中國謊言充斥的自欺欺人的生活實相,人們每天都在面對「末日」景觀。

 

20<在怎樣的聲音裡我們醒來>

 

在怎樣的聲音裡我們醒來

一隻失魂落魄的鳥停在額頭

他無處下腳啊,簡單說

在怎樣的絕望中,我們看著它

它的頸背、羽毛,光芒四射

埃及飛來的?還是天上

在這寂靜清晨

我們在天上的父

你用一隻鳥的堅強來教育我

用另一隻鳥的堅硬

來解救你自己

 

上一首詩說:「每天醒來都以為這是最後一天」,那是末日意識;忽然有一天,聽到一種不一樣的聲音,張開眼睛看:「一隻失魂落魄的鳥停在額頭」。奇蹟出現了,光芒四射,它帶來什麼啟示:復活?或徹底死去?「他無處下腳啊」,上帝跟我一樣等待救贖。信仰之光曾經降臨過,但對信仰長期的懷疑終結了自己,信仰者落入無神論模式思維的循環陷阱裡。這是一顆開啟後隨即當機的心,解毒已經來不及了,必須全面更換程式碼。「我們醒來」,巫昂將這顆個人之心演繹為社會之心。

 

結語

 

巫昂詩從個人生命經驗出發勇於面對生活之殘酷並將之轉換為鏗鏘響亮的文字頗有自我啟蒙與生命救贖之意。奠基於身體性經驗的詩章,在場感強烈而情意凶悍,迎面襲來鑽入你我的心尖。巫昂詩雖然來自個人生活,但從不耽溺於瑣情碎意,而是將經驗與觀點極端化,提煉壓縮,塑造出獨具創意的詩歌鏡像;這面詩鏡映照出個人之悲傷與痛苦,也曝光了集體的殘暴與虛無。巫昂說:「詩是搶來的/從一堆垃圾裡撿來的」(巫昂詩是>),意味著如果沒有這一塊浮木,生命將瞬間淪歿而一無所有,慘烈之至,也反諷社會生活只是一堆垃圾,浮濫而腐朽。

巫昂詩舞動著尖銳的雙面刃,濫情讀者往往只看到下半身,看到自己的嘴臉浮腫。巫昂大膽高舉著身體的自主權,但詩所涉及的絕對不是單向度視域;巫昂詩歌的象徵維度不是那麼簡單直白立可辨識,而是隱藏在精心架構的悲劇情境裡。誰不需要「性/愛」呢?「性/愛」是慰藉還是暴力?是革命還是死?國家對個人生存權的壓迫是不是一種性/愛暴力?到底誰堅硬誰軟弱?祖國的生殖器真的無可替代嗎?共和國憲法憑什麼規定人民只能被這一根邪惡陰莖操弄?將塔尖(國旗)的性連繫上土層(棺木)的性,巫昂詩真不愧是陰性書寫的極致。

 

21<需要性>   

 

需要性來讓我軟弱

需要堅定的交往

你的生殖器無人可以替代

需要你覆蓋我

如國旗和棺木

 

【參考文獻】

巫昂:《什麼把我喚醒》,自印,2002年版

巫昂:《乾脆,我來說》,北岳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巫昂:<巫昂詩選>《詩歌現場》第七期,朵漁主編,20106

巫昂訪談錄<寫詩和畫畫的經歷>,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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