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日

試論黃粱歌詩中的動能

/李嘉華


摘要

本篇論文企圖借用物理學的力學觀念,來討論現代詩作品中,隱藏在文本內的動感氣勢。在本篇論文中,筆者將此動感氣勢視為一種動能,並且採取物理學研究動能的方法,從有形詩作的變化過程中入手,去探討文學中無形的動能。本篇論文並選擇以黃粱歌詩為主要觀察對象,細析黃粱歌詩中動能釋放的兩種模式,間或穿插一兩位其他詩人作品為對照,作為文學中動能現象之反映。

關鍵詞:黃粱、動能、文學氣勢、重力位能、彈性勢能
 

一、            前言

在現代詩創作中,除了字面可見的語文意象及篇章結構之外,是否仍有著不在詩句上顯現,卻確實存在於詩中的動感?這樣的動能能否在任何形式的探討中現身?讀者在閱讀一首詩時,所感受到的氣勢是其來有自,亦或是讀者自己的心理作用?
這般彷彿具體又彷彿飄邈的問題,用一般的文學理論似無法全然解釋,因為以文學為對象的文學理論,已經有著採證於文字的前提。拿出「文字」以證明文字裡有著「文字之外」的動感或氣勢,是否有著將命題重申為結論的嫌疑?筆者認為,要談論這些問題並非不可行,但是為了在前提上更有說服力,也許應該借助文學領域之外的觀念。
文學作品中的氣勢動感,讓筆者想到兩個文學理論外的範疇,一是中國思想的氣化宇宙論,一是物理學中對能量的測定。氣化宇宙論和文學觀有所交涉,但在更大的範圍上,它不僅是一種文學觀,更是一種宇宙觀。萬物由氣所化成,氣構成了人和物的形質,在具體的形質內,氣並沒有消失,仍秉持著原有的特性[1]。氣在中國思想中佔了重要地位,對於萬物有著支配性的作用,但一般說來,我們無從觀察氣,只能觀察到號稱由氣所化的物質形體[2]。我們只能藉著有形之物的變化來說明無形之氣的運作。物理學的能量測定也有著類似的情況。一般說來,我們無法用肉眼看到「能」,但是我們可以透過物質的物理變化,得知能的存在,並研究物質受到能的何種影響。
無論是中國哲學的氣,還是物理學的能,都有著無法直接證實其存在,但能對已存在之物產生影響的特性;再加上氣化宇宙論的觀念早已深入中國的文學理論,所以對於氣和能的研究成果,便可以成為探討文學作品中動感氣勢的參考。然而對於文學作品中「氣」的研究,雖已有不少學者著手進行,但仍有不少懸而未決的問題。而且和物理學相比,學者們對文學中「氣」的解釋,以及對於具體作品的引證,難以取得一致而客觀的論點。對有形的作品解說尚且紛陳,要想透過有形之文來說明無形之氣,恐怕還需更廣更精的工夫累積;相較之下,由於物理現象有普遍而具體的衡量標準,故物理學對於「以有形觀無形」的研究較易入手。因此筆者想先放下和「氣」相關的文學理論,而繞道至基本的物理學觀念,來探討現代詩作品中所蘊含的「動能」,為讀者從作品中所感知的任何動態流變,提出一個可能的方向。
筆者在這篇論文中面對的問題有二:現代詩中是否有著類似物理學「動能」所造成的效果?這種動能如何產生和運作?本篇論文借助物理學的觀念,並以詩人黃粱的作品為例,試圖演練對此動能的探索。
由於筆者僅是一名學習中的文學愛好者,不是物理學家,因此無力動用過於高深的物理學作為理論基礎。且筆者企圖用比較明晰的角度,來探索詩中抽象的「能」,若還動輒使用艱澀的科學術語,實有違初衷。本篇論文盡量採取可在文學作品中具體證明的論證,要達到這樣的訴求,需要的不是艱深難解的科學知識,而是普通程度的物理常識和對詩的縝密閱讀,因此筆者所選的物理學參考資料只有一本——中學的基礎理化課本,且在內容上只用到力學的常識。這樣的具體訴求,使筆者撰文構思時有股踏實感,且有著卸下學術盔甲,僅以真實的靈魂面對文學的挑戰性。
至於選擇黃粱的詩作為例,是因為筆者認為,黃粱詩作中的動能,力道豐富但隱而不顯,且在動能發動之前有著特殊的能量轉換過程。恰巧詩人穆心在為黃粱歌詩集《瀝青與蜂蜜》作的評論中,以建築美學切入,強調黃粱詩作的靜態成分,並認為黃粱的詩有著忽略流動性、延續性的徵兆[3]。筆者十分欣賞穆心的評論,但是筆者認為黃粱詩作的動能已然蓄於靜態成分中,靜態正是詩中動能的儲備方式之一(詳後)。筆者無意反駁穆心的論點,而是想在贊同之餘,觀照其較少著墨的動態成分,作為對黃粱詩作的再度延伸。

二、        力學的文學化:文學裡的功與能

「一個能對外界作功的物體,我們稱它具有能量。反過來說,作功的過程也是將能量由一物傳到另一物的過程,因此功與能量的關係極密切」[4],中學的理化課本如是說。例如我們對物體施力,使物體由靜止的狀態變成運動的狀態,這時我們說此物體獲得了「動能」。這樣的說明若要用在詩作中,我們必須先對這句說明裡的詞彙,作一番文學上的解釋和轉化,尤其是和能量關係密切的「功」。
「當我們試著將一輛拋錨的汽車推到路邊去,大家都費了相當的力,把車子推到預定的地點,這時我們所費的力對車子產生了效果,也就是作了功」[5],簡單地說,物理學上定義的功,就是指「造成物體位置移動的力」,當然,這股力量要對造成物體位置的移動(簡稱位移),而物體的位移也必須是因這股力量,這樣才符合作功的條件。
在自然狀態下,若沒有任何力作功,物體不會自己位移;文學創作亦是如此。作品不是憑空產生,不是從石頭裡迸出或外星人留下,而是書寫者衡量情志、事義、辭采等,以一己才學書寫而成。雖然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中提出天地自然對文學的催生,認為「天地之心」造就了形體和文采(此處的「文」包括自然界的文采和人類的文學)[6],但仍說明需要「性靈所鍾」的人投身完成文學創作,「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7],文學創作即使受到自然的影響,但使文學成立的仍然是書寫者——「人」。因此我們可以確定,對語言文字施力作功,使其產生動能的是書寫者。在詩創作中,作功的發生來自於詩人。
然而詩人到底如何才算是對作品作了功呢?物理學對於作功的判斷,有三個條件,恰巧可以成為文學上的參考:

第一,有沒有施力。如果沒有施力當然沒有作功。
第二,物體的位置改變了沒有。如果不變,物體就沒有位移,也沒有作功。有時候一群推車的人個個累得滿身大汗,但拋錨的車子仍然絲毫不動,此時這群人對車子沒有作功。
第三,施力沿物體的位移方向上有沒有份量。如果沒有份量,亦即位移與施力方向互相垂直,則沒有作功。例如當一列火車在平直的軌道上緩緩移動,而某人從旁邊垂直用力來推車廂,由於他用力的方向與火車的位移互相垂直,因此儘管力和位移都不是零,所作的功仍然是零。[8]

將這些判斷條件放在文學書寫的情況上,判斷有無作作功的條件為:
第一,  有無書寫的活動。若無書寫,則無作品,當然談不上「作者對作品作功」。我們可將書寫視為對文學的一種施力,力的強弱取決於創作力的高下,近於《文心雕龍˙體性》所謂的「才力」[9],或清代李沂《秋星閣詩話》中「詩須力厚」的創作之力[10]。創作力無論是來自作者本身的氣質,或是由學習中培養,只要足以符合作功的程度和條件,都能算是筆者所言之施力[11]
第二,  作品中是否產生了「位移」。所謂文學作品中的位移,當然不是文本內的字突然從左上角跑到右下角再來個後空翻,而是文學範疇內的動感,使字句有著撼動人心的能量,也就是筆者所謂的「動能」(詳後)。如果作者本身才學不足,儘管寫得連篇累幅,全篇仍花崗岩般打死不動;又如果因為語言的隔閡,作者的書寫語碼和環境所能理解的語碼不能相容,儘管內容精采萬分,仍是徒勞無「功」。
第三,  作品中的位移是否來自作者的書寫施力。筆者在第二條件舉例的「文本內的字突然從左上角跑到右下角再來個後空翻」絕非單純的空想戲謔之詞,這種效果在以電腦程式為媒介的網路文學中已是司空見慣。然而對於這種創作是否必然含有筆者所謂的動能,筆者以文學化的力學角度評估,其答案是相當保留的。電腦程式確實為文學開闢了一個新境,然而如果缺乏文學上的施力,那麼所產生的一切動感都是「數位的」而非「文學的」,這種情況下,筆者認為文學上的作功是零,也無法產生撼人的動能。
行文至此,我們對本篇論文所論之「功」已有了清楚的界定,也連帶對於動能有初步認識。但是對於動能的界定仍有模糊,究竟筆者所指的動能,是指:a.「作者施力傳到作品的能」,b.「作品中產生位移效果的能」,或者是c.「作品傳到讀者感知的能」?
雖然在不同的段落中,筆者有不同的側重點,但是關於這裡動能傳遞對象的疑問,筆者的回答是:以上皆是。
這並非取巧的答案,而是有著物理學的根據。「在作功時,能量會由作功者傳遞給被作功的物體……作功是一種能量的傳遞,而能量又是作功的本領」[12],當作者對作品施力產生動能,動能造成了作品內位移的力量,這股力量再對讀者作功,將能量傳達到讀者心中。理化課本用撞球運動來形容功與能量的關係,這個例子也非常適合形容作者、作品與讀者間的動能傳遞。作者的書寫即是最初的施力,用球竿撞擊靜止的球,因此球竿已經對球作功,也就是將能量傳給了球;球和球之間因能量而位移,因位移而互相撞擊,便成了文學作品中通變無方的文辭氣力[13]。至於讀者是否該以撞球桌的「球袋」來象徵,筆者不敢輕言,但至少讀者有機會成為文學作品能量的精準接收者。接收之後,讀者是否能再將此能量化為功,作用在其他地方,就已經取決於讀者本身,而非最早施力的作者所能掌握。關於這種似撞球式的能量傳遞,可以圖示如下:

1.作者書寫施力
(作者作功於文字,能量傳至作品)
2.作品內產生位移效果(能量激盪作品當中)
(作品中的能量作功於讀者)
3.作品的動感氣勢受讀者感知

雖然筆者解釋了作品中動能產生的原因和過程,並依照能量傳遞過程將動能在上圖分成三階,但是我們仍然看不見動能。不過,正如同物理學用可觀可感的位移來證明能量的存在,我們也能從具體的作品中,尋找隱含其中的動能。上圖箭號中的括弧所顯示的就是能量的傳遞,在無法證明動能存在之前,我們無法證明有這樣的過程;上表中最初的步驟「作者書寫施力」和最後的「作品的動感氣勢受讀者感知」也不易直接印證,某作者揚言其創作澎湃洶湧,其他人可能不這麼認為;某讀者揚言感受某作品中的巨大能量,其他人可能也不這麼認為。最有公信力的分析對象,應是具體的作品,下文所分析的動能,也將範圍定為「作品中產生位移效果的能」(也就是上圖中動能傳遞的第二階),探討能量在作品內的震動激盪。
選擇了第二階「作品中產生位移效果的能」為下文的論證對象,採取著此種扣緊作品的範圍界定與實際論證,可以化解隨著不同讀者而對詩中動能質疑的爭論,因為「讀者有機會成為文學作品能量的精準接收者」並不等於「每個讀者必定能接收到詩中相同強度的能量」,能量的接收仍需依靠閱讀主體個人的學識、感受和想像。何況筆者在援引物理學觀念時,並不打算將量化的觀念一併拿來計算文學,妄想用任何公式把文學作品計量成一個絕對的標準答案,那種妄想其實對讀者的思考空間反而有害,而且也對文學想像和物理客觀有著強行芮鑿之嫌。因此,下文所有的實際論證,其用心並不在於規定動能之「是」,而在於示範動能之「有」,而這種「有」是扣緊作品、以具體例證來說明分析而成。因此,這樣的說明與分析較一般指強調感受性的詩評更為清晰,但絕無法取代讀者自己去閱讀去感受。至於每位讀者所感的作品動感氣勢「是」什麼,屬於第三階的感知範圍,端賴讀者以個人的閱讀行動去進行能量的接收,也許結果各異,但是能量因媒介和環境而改變其實是常態,筆者無意宣稱自己的閱讀為唯一標準。在下一章裡,筆者將實際觀察論證文學作品中的動能,並且一觀黃粱歌詩中,那獨特的動能釋放方式。

三、        黃粱歌詩的動能釋放過程

初接觸黃粱歌詩,第一印象並非動態的生龍活虎,而是一種凝鍊的安置;除了凝鍊,更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恆定,彷彿經過詩人書寫之後,詩人已經用巨大而無形的巧思之手,為萬物織好了天地晨昏。正如穆心在評論黃粱<睡眠>一詩的評語中所謂的「恬潤、凝練,亦不乏柔美的曲線,人為的干預痕跡降低到了最低限……神奇地建構了一個靜謐完足、神息充盈的想像世界」,也有著相近的看法。既然感受到的是「靜」,如何討論其中的「動」呢?筆者認為,在黃粱歌詩所營造的世界裡,正是這樣的靜,提供了動的可能。
這聽起來很弔詭,但我們可以再一次借重物理學的觀念以解釋。這觀念就是「位能和動能的轉換」。
什麼是位能呢?位能又叫做勢能,也是可以作功,造成物體位移的能量。由於能量是可以傳遞的,所以位能和動能得以轉換:

當我們對某一物體作功時,有時這物體所獲得的能量並不是動能,而是另一種儲存起來的能量,叫做位能。例如當我們把鐵鎚高舉起來,我們已經對鐵鎚作了功。這時如把鐵鎚高舉在空中不動,它便不具有動能,但它卻已具有作功的本領了。因為只要我們一鬆手,它就會由空中掉下來而顯出動能,把地面打出一個凹坑,因而可以作功。所以我們說,當把鐵鎚舉到空中時,它便獲得了位能。[14]

位能是一種蓄勢待發的能量,例如水壩頂端尚未開閘的水,可以將水瀉出造成動能,這是憑藉重力而成的位能;又例如有彈性的物體,因作功而改變形狀之後,會再將能量釋出,使自身恢復原來的形狀,這是依靠彈性的位能。雖然位能又叫做勢能,但一般習慣的說法,乃是將憑藉重力的位能逕稱位能(因為和物體位置高低有關),而將因彈性的位能稱為「勢能」(因為和物體的形狀姿勢有關)。
筆者認為,黃粱歌詩的動能之所以幽微難顯,就是因為其詩歌中有著先將能量儲存為位能,再由位能轉變成動能的過程。依轉變情況的不同,可以分成「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與「由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兩類。試分析如下:

(一)    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

詩人藉著作功於作品,將文字的內涵「懸舉」至一定的高度,儲存著位能,再將位能「釋放」為動能。懸舉來自於詩人對文字的精心構思,察覺文字的高低迭盪,如此方能產生位移效果;至於釋放的動作,則是透過詩人的安排,準備了位移的空間和位能的儲蓄,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其釋放,或者說,讓讀者參與了這種釋放。這種「懸舉——釋放」之模式,便為「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之過程。試舉其<零時零分>一詩為例:

散溢花香之大海,滿盈波浪的唇
痴愛貪歡之舟,我的愛
溺斃
時間美妙橫陳

遙遠的地平線,新月
零時零分……[15]

起初詩人鋪陳了一個海洋的意象,海洋的意象與愛意交融;前兩行的開頭都是寓有愛意形容的海洋意象,將愛意形容擺置在意象前,再用「之」字作為中介連接兩者。但是到了前兩行的後半段,在句法上反以海洋形容擺置在富含愛意的字彙前,再用「的」字作為中介連接兩者。於是詩句的進行有著微妙的節奏,若將字詞的屬性視為音色,「散溢花香」、「唇」、「痴愛貪歡」、「愛」等富含愛意的詞彙定為音色ㄅ,「大海」、「波浪」、「舟」等海洋形象定為音色ㄆ,那麼可以將前兩行化為下列四小節,顯示兩者在來回擺盪的節奏:
------  
不過,如果考慮到詩的字義,則又可以疊上另一種節奏,讓音樂逐漸收束,達到詩人所要揭示的那一個定點。音色ㄅ出現的順序,「花香」、「唇」、「痴愛貪歡」、「愛」在指涉上越趨深入,從具體到抽象;而音色ㄆ「大海」、「波浪」、「舟」的視線逐漸集中,由遠景到特寫。由於深入和集中,兩種音色在音量上有逐漸增強的效果,在介詞及逗號的連接,形成二重奏,如下面並行的四小節所示

‖音色ㄅ(愛意象詞彙):花香 痴愛貪歡
音色ㄆ(海洋意象詞彙):大海波浪       

兩種音色並進,音量逐漸增強,但是到了第四小節(原詩第二行最後一句),只聽見音色ㄅ,也就是「愛」。所有的鋪陳都集中於此字,能量全往此字流動,而這種流動是富音樂性的,至少無可否認,是富節奏感的。這即是詩人所積蓄之能量,我們在此已經稍窺其動能。不過這只是懸舉的階段,動能的釋放要在落差中釋放其位移的力量。所以這富流動性的兩行詩,可視為詩人作功,將能量傳遞到作品中化為重力位能,為動能的釋放做好前置作業。
終於,我們看到了第三行,只有短短的兩個字:「溺斃」。字詞簡短,卻獨占一行,在動作上是強而有力,一舉顛破前面的鋪陳。如果說前面舟行海上的意象是一種「承載」的意識,那麼此處溺斃的動作則是一種「翻覆」的意識。前兩行有序的音樂嘩然而落,位能也開始轉換成動能。前兩行的結構愈精密,崩墬的衝擊也就愈強大。這便是詩人先將能量儲存為位能,再選定時機應聲而發的效果。
詩人的作功是如此奮力,釋放出來的動能不是一行「溺斃」就可以卸盡的,詩人繼續讓我們看到了動能釋放的餘勢。從第四行起又出現了一個落差,令讀者不斷感受那份撞擊。「時間美妙橫陳」,承接上句的動作,橫陳的似為溺死的時間之屍,然而「美妙」一詞衝擊了死亡的黑暗,說明這種結束是美好的,造成讀者的玩味;我們也可以說,溺斃的不是時間,而是詩中感知這一切的敘述意識,時間的橫陳是沉沒於愛欲之海後,此意識對時間的特異感知。此意識不必是特定的人稱或生物,更不必然是人身,只要是冥冥中一點有感之能力的意識,都可擔當本詩的敘述,故姑且以詩中的「敘述意識」稱之。
最後兩行將這份崩墬的動能往下拉得更徹底,徹底到沒有墬落的感覺,一切彷彿如此寧靜,但並非墬落的不曾發生,而是已經墬到最底,對地平線的遙遠之感和對月的渺茫之感(新月是體細光微的),遠離了天空(新月),遠離了地面(地平線),達到了詩人所謂「零時零分」的絕對安靜。這裡的零時零分,不僅是一個難以界定今夕何夕的時刻,更是一種歸零的象徵。為何最後是歸零呢?詩中意識溺斃之處,是起初即說明的愛慾之海,海上有著花香和波浪的唇,詩中的意識乘著痴愛貪歡之舟,翻覆溺斃於愛。意識縱入龐大的歡愛之中,照理說應是波濤洶湧,激起高昂的愛浪情波,怎麼反而出現邈遠微弱的意象,最後趨於歸零?我們至少可以有兩種想像:一是嘗盡巨大的歡愛後,由色入空,將情識捨去,讓汪洋般的情愛,化為不起波瀾的止水;另一種想像是詩中的意識已經完全投入情愛中,身心皆被情慾歡愛所充塞,反倒無法分辨情慾歡愛,如「滿眼是花花不見」之意。無論是哪一種想像,都能捕捉到詩中的流動性,也就是在詩的前兩行儲存,三、四行釋放撞擊,五、六行徹底墬落的動能。儘管詩中幾乎都是靜態的場景,仍藉著詞句間的落差,讓位能轉換成動能,造成位移的效果,證明了動能的存在。
也許有人會質疑以上分析的結果,認為那只是修辭上的層遞,何必再取個新名堂叫做動能?但層遞的定義是「連綴若干句型相似而涵意輕重有序的句子,把要強調的語辭,安置在最前或最後,用來聳動讀者視聽的辭格」[16],和筆者所謂的位能轉換成動能,有以下幾點不同:
1.修辭上的層遞,只具有點與點的差異,缺乏線性流動,不強調作者施力作功之要素,自然也沒有動能之概念,無法利用此落差將位能轉換為動能。換句話說在筆者所謂「懸舉——釋放」模式中,層遞只能說明了懸舉的層次感。
2.層遞需透過句型上的安排,把欲強調之處放置在最前或最後,方能達到效果;而動能是內在的能量移動,不受形式上的限制,不必然依靠固定句型或特定位置表現。
我們以另一篇詩作作為對照,將更能突顯黃粱這首<零時零分>動能的釋放過程有何特殊。試以侯吉諒<早春>為對照組:

在寒冷的空氣中我聽到爆裂的聲音
自你體內,煙火般向外激射
細胞快速繁殖的慾望
像河的流洩
月光下從未停止的喧嘩
那一夜我在冰冷的山中看到
滿天星斗在松濤中旋轉
時間從遙遠的回憶中急急趕來
你一閃而過的微笑
流星一般
快速劃過我來不及感覺痛的胸口
沉沉的進入我
清醒的夢裡[17]

從侯吉諒這首詩亦可感覺到動能。透過比喻和修飾辭語(形容詞、副詞)的刻劃,讓動能躍然竄溢,其中「那一夜我在冰冷的山中看到/滿天星斗在松濤中旋轉/時間從遙遠的回憶中急急趕來」更是令筆者讚嘆的動能集散之句,配合著纖巧又迷離的意象,動能來往的數條軸線,像是「你/我」這條主要軸線,及「時間/空間」、「陰性特質/陽性特質」等次要軸線之間的動能流轉,在此三句作出最大幅度的交會集散,使能量互相撞擊出閃爍的光芒(附帶一提,在物理學上,光也被視為能的一種)。整首<早春>的動能是相當流暢的,但是在動能的質量上卻不如黃粱的<零時零分>。這並非表示<早春>在寫作技巧上有何失當或不通之處,然而就是因為它太通、太流暢了,動能從一開始就得以釋放,讀者無從體會詩中「你」、「我」身上的能量有多麼深厚,能量就已經「向外激射」,缺乏<零時零分>那種先將能量蓄積成位能,再釋放為動能的模式。當然,這樣的比較並非優劣的比較,動能的形式也不會是詩人書寫的準則。平心而論,侯吉諒<早春>一詩字句間的流暢性,較能讓動能在通順的銜接中傳遞;而黃粱<零時零分>詩中的動能幽微難顯,釋放時卻有足以撥卻滄溟之感,兩詩各有專擅。如此的對照只是要透過不同詩人對動能的處理方式,看出「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反映在作品上呈現的特性。
在詩中動詞確實有助於動能的發揮,不過動能是比文字更內在的動感氣勢,並非存於表面的字句本身。對<零時零分>的分析已經充分表現位能化為動能的過程,但為了更有力說明動能於作品中的內在性,再以下面這首黃粱的<春媾>為例,在缺少動詞的情況下,更充分利用重力位能的轉換,達成動能的釋放:

春媾,寡婦的肉體與枯枝
語彙的手——

不可計量的相遇
世界,針與水珠[18]

全詩並沒有具體而明顯的動作,即使將「媾」視為動詞,動作的主詞仍是模糊的,我們也只能將「春媾」視為「春於世界的交媾」,在莫名的感染中孕育出生機勃勃的世界。
本詩起初出現的是「寡婦肉體」和「枯枝」這般缺乏生意滋潤的意象,然而在春氣降臨下,「語彙的手」出現並扭轉了枯涸的佈局。「語彙的手」可解成如語彙般動人的手,也可解成語彙有著如手一般撫摸改造的力量,詩人簡潔的書寫使讀者分不清是以語喻手還是以手喻語,反而營造了更飽滿的含意。「語彙的手」也能是「命名的手」,在它的撫慰之下,萬物有了重生的契機。一如黃粱<音樂的胴體>詩中那雙「冥想的手」,以冥想撫摸音樂,使音樂纏綿起伏[19];如今這雙「語彙的手」彷彿是活動力更旺盛的「冥想的手」,將世界帶入不可計量的相遇。詩人對語彙這般力量的形容,讓人聯想起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語言觀,海德格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中認為:

由於語言首度命名存有者,這種命名才把存有者作為帶向詞語而顯現出來。這一命名指派存有者,使之源於其存有而達於其存有。這樣一種道說乃澄明之籌畫,它宣告出存有者作為什麼東西進入敞開領域。籌畫是一種投射的觸發,作為這種投射,無蔽把自身譴發到存有者本身之中。[20]

海德格將語言視為源於存有並達其存有的宣告,而黃粱詩中的「語彙的手」也給予世界重生的契機。不過若說黃粱這首詩有著海德格的存有論觀點,恐怕又忽略了詩中的一切是在春的條件下催生,有一種東方式的思維,強調萬物與宇宙規律間的關係。
這首詩的動能,也和詩中的生機相輔相成。春媾產生,寡婦和枯枝等代表的「枯」,受語彙的妙手改造,經過破折號之後,轉變為不可計量的相遇,超過估計和限制,世界一變而成「針與水珠」這些細小但穿透力甚強、無所不在的「動物」。整首詩由枯轉榮,由靜化動,由沉寂變為生機,但詩中又沒有明顯的動作推移,有的只是詩人所設計的落差,再輔以春氣化育的聯想,完成此一位移效果。
乍看之下,這個例子需要讀者投入,才能使位能釋放成動能;難道這一切只是讀者的心理想像?讀者的閱讀視線游移詩中,確實使動能釋放到讀者感知的程度,但是由於詩人書寫時所作的功,已經將能量化為位能了,本詩兩段文字性質的落差,以及暗自蘊藏動態可能的詞彙(如針,水珠,還有最龐大的「春媾」)都不是讀者的空想,而是確實存於詩中。所以,讀者所作的是以閱讀來參與動能釋放的過程,然而事實上詩人早已為此做好一切準備了。
黃粱歌詩中,具有由重力位能轉換成動能的例子,尚有<夜已消失於荒田>、<清晨之女>、<終於又是藍>、<我的靈魂,我的肉體>、<音樂的胴體>、<三十朵紅薔薇>等,為避免累贅,僅舉兩首詩分析,其它例子或可任有心的讀者自行嘗試。

(二)    由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

位能轉換成動能的方式,除了前述「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還有另外一種方式:「由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這種方式靠的不是位置的落差,而是以物體本身的彈力,作為動能的釋放:

取一彈簧,用力拉長,則我們對彈簧作了功,因此它便獲得了彈性勢能。這是一種儲存起來的能量,可以用來作功,因此當我們放手時彈簧會縮回去,具有牽引其他物體運動的能力。將彈簧用力壓縮,也有彈性勢能,因為放手時彈簧會彈回去,具有彈開其它物體的能力。彈簧拉得越長或壓得越短,則彈性勢能越大。[21]

由此所知,彈性勢能轉換成動能,是先將功施力於有彈性的物體上,保持非自然的狀態,這時雖然物體不動,但是它已經獲得能量,也就是彈性勢能。這股能量在物體回復原來形體時,藉由物體的彈力釋放動能,至此完成了彈性勢能轉換成動能的過程。
那麼,文字的彈性何在?筆者認為,此股彈力便是一種復原力,一種對於原來意義的執著。這種復原力出現在作品篇章的前後,有時以字句的相同來表現,有時以性質的相似來表現。這時動能不藉重力的落差釋放,而以回返的力道在作品中撼動。以黃粱<絕望相思>為例:

絕望相思
獨立靜聽花叢
漫開肢體您的小溪呀
何妨大海行過臉龐
寬闊愛情待曉
相思絕望

絕望相思
參差草木昏黃
將進酒急雨您也來吧
篳篥和風拍遍群山
清唱愛情無語
相思絕望[22]

本詩兩段都有共同的形式,從「絕望相思」到「相思絕望」之間字句逐漸延長,延長到祈使句後又漸次縮減,最後回到「相思絕望」,在形式上就給予讀者一種無法擺脫的復原力,彷彿彈簧拉長後總會彈回原狀。再看詩的內容文字,第一段從獨立到漫開肢體,從花叢到小溪到大海,看似缺乏邏輯連貫,卻有著如每行字數般的逐漸拓展,渴望一種寬闊澎湃,似乎希望能夠鬆開某種緊繃的心態。祈使句「漫開肢體您的小溪呀/何妨大海行過臉龐」以語助詞和「何妨」二字表現期望,「寬闊愛情待曉」更是充滿期待之情。然而隨著句子的收束,一句「相思絕望」猛然地揮開前面所有期待,這樣的猛然讓人錯愕,一種形式和字句結合的彈力打中讀者,讓讀者感受其頑強的絕望之勢。
如果只是沒頭沒腦在結尾加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那麼許多文句不通或刻意支裂的詩都算有彈性,甚至隨意把兩篇不相關的文章結合,豈不也算有彈性勢能的詩?筆者所謂的彈性勢能並非如此草率,以<絕望相思>的第一段來說,我們可以看見前面精心的鋪排,才使得後面「相思絕望」的力道夠猛,且引起讀者惋惜之情。這種鋪排到了本詩第二段,又以另一種方式呈現。相對於第一段的花叢,第二段是以昏黃的參差草木,劃開「絕望相思」的序幕。昏黃的暗色調令人沮喪,配上參差的草木更給人不平、不舒服的心理作用,「將進酒急雨您也來吧
」已經有著故作達觀之狀,就算不必聯想到李白<將進酒>的豁達,也可以從那舉杯召喚中感受那股自放,看來詩中的主角已經不像第一段那般充滿期待,而是以一種甘心絕望的姿態去面對這份相思。然而主角是否真的甘心達觀,或者是在第一段期望受阻之後,所作的自我療傷,甚至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可惜令主角更顯絕望的是,無論主角甘心也好,療傷也行,策略也罷,仍然得不到思念對象的任何回應,醉中的召喚沒有結果,「將進酒急雨您也來吧」後面的詩句沒有出現任何人,只有吹管樂器和風聲拍遍群山,清唱著這無語的結果。聲音「拍遍群山」顯得處境空曠,對應著內心的空曠;聲音「清唱而無語」,因為思念者沒有出現,沒有任何話語,更顯得主角的寂寥,最後依然逃不開相思,逃不開絕望。
這是一首充分顯示彈性的詩:形式上字數變化的彈性,字句「相思、絕望」勒緊全詩的彈性,還有意義上無論往哪個方向都避不開絕望的彈性,形成強大的執著,強大的勢能,在每一段之後彈回絕望的過程裡釋放動能,陣陣絕望縛住縷縷相思,讓絕望能量的力道把全詩拍得響亮。
行文至此,筆者再以比較的方式,來彰顯<絕望相思>一詩的彈性勢能。事實上,筆者得以感知並分析黃粱<絕望相思>一詩的彈性勢能,得力於對另一藝術作品的感悟。恰巧那作品也是透過自然象徵和接近宿命般的永劫彈性,來處理感情和人生的絕望心境。因此筆者在此插敘那作品以作為和黃粱詩的比較。那作品就是霹靂布袋戲「風起雲湧2」中,以半花容為主題的詩歌和劇情。
半花容身為霹靂布袋戲中第一位男性同性戀角色,偏偏所鍾情的男子是異性戀,半花容僅能以結拜兄弟相稱,各自以「雨」、「電」之名與另兩人結義合稱「風、雲、雨、電」。儘管半花容為心儀的男子付出一切,「雨」仍不曾得到「電」在愛情方面的接納。隨著愛情上的衝擊和武林局勢的變化,半花容空負滿腔熱情和一身武藝,卻感無所歸依,最終身受重傷之際,瀕死前行到「電」的居所,自化為雨水而亡[23]
在此詳述半花容的劇情,並非本篇論文的重點,現在將焦點集中於半花容相關之詩歌。布袋戲人物有著吟詠言志的慣例,半花容嘗吟:「無端飲卻相思水,不信相思想殺人」[24],又吟:「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25],表現出深受相思煎熬之苦。半花容臨終時的那首主題曲<風雨無情>,曲調和歌詞更是悽惻動人:

問天  茫茫的雲欲往何處去
因飄過春夏秋冬時  有人心酸又一年

問你  冷冷的雨水是什麼滋味
你沒笑  你沒哭  靜靜離開

愛情是無字的信  無解的謎
看不到結局  找不到住址可退回
愛情是無底的空  留不住最愛的人
  風無情  雨無情  因為你無情

風無情  雨無情  因為你無情[26]

這首歌的彈性勢能和黃粱<絕望相思>相比又如何呢?<風雨無情>歌中所寫,無論是看似無關緊要的自然氣象,還是感情關係中的你我,不管再怎麼直敘暗喻,都無法迴避「無依」、「無情」的氛圍。以空無之勢,掌握人物氣象之動,再怎麼動都無法迴避其勢,只能在拉扯後回到命定的結局。「風無情  雨無情  因為你無情」,突顯文學的興發想像。風雨本是無心之物,豈及情之有無?然因人無情,風雨亦無情矣。在動能的釋放上,這首<風雨無情>略嫌直截狂烈,雖有彈性造成動能,不如黃粱<絕望相思>有著來回擺盪的彈性勢能(<絕望相思>一、二段分別往不同方向拉扯,最終仍彈回相思絕望中);然而,這樣淒迷的歌詞,才堪配半花容的淒迷心境。
黃粱<絕望相思>的彈性勢能,有一部份憑藉相同字句和縝密的形式,但是外在形式並非彈性唯一的依靠,內在性質的相近,亦可以塑造作品的復原動力,達成動能的效果。例如黃粱這首<未來玫瑰>:

玫瑰雙葉雕塑玫瑰
渴慕生命之芬芳
奇美的玫瑰花苞,非關愛情

堅毅的玫瑰,沒有刺
莫以葉片之形思考玫瑰葉的無限可能
未來玫瑰……

玫瑰歡唱,汩汩酒泉不歇
晨炊之女啟發萬物
女性聖潔如此[27]

此詩以玫瑰象徵對流香之生命的追求,這種流香不是愛情的芬芳,也不是存心扎人的高傲,而是一種聖潔的生命力,如酒泉般汩汩不歇。
由於詩中所示的女性聖潔,我們也可以將此詩看作未來女性自我覺醒的象徵。第一段以雙葉雕塑玫瑰,雙葉是玫瑰之外的外物,可視為男性或是其他外力的影響,在此影響之下,玫瑰仍「渴慕生命之芬芳」,企圖將自身結成「奇美」的花苞,不但要「美」,而且要「奇」——掙脫世俗之眼光。當然,這種自我覺醒所期望的,就更不是關於愛情,不像傳統女性將愛情當成生命的全部。第二段形容這些玫瑰雖堅毅但無刺,是高瞻遠矚的「未來玫瑰」,不輕受摧殘也不傷人,詩人提醒我們不要以葉片之形(可能是男性思維的象徵)去衡量玫瑰的無限可能。本詩第三段給予了我們歡樂但不低俗的遠景,玫瑰終於成長至歡唱的階段,生命力如酒泉湧出,「晨炊之女」可能是未來的玫瑰,但也可能指傳統的女子,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女子都用她晨起的勤奮啟發萬物,造就未來玫瑰的茁壯,證明了「女性聖潔如此」。
看完整首詩的含意,對詩中動能的分析就可以更為清楚。詩人以女性的聖潔生命為中心,在詩的進行中一方面寫著未來玫瑰如何發展,另一方面以負面的力量去拉扯它們,負面力量包括葉的囿限,以及刺的質疑。負面力量和玫瑰形成對峙之勢,彼此之間產生張力,這種張力就是勢能。詩人在張力拉到一個程度後,開始將彈性勢能釋放為動能,以此表現未來玫瑰的終將成功。刺的質疑是一種往外拉的力量,詩人以「沒有刺」三字解除了這股拉力,使玫瑰回到玫瑰追求的坦途;「以葉片之形思考玫瑰葉的無限可能」是一種更大的拉力,限制玫瑰的發展,但是詩人以一個「莫」字,將這股巨大拉力解除,正如前面所說「彈簧拉得越長或壓得越短,則彈性勢能越大」,這股負面的拉力使得彈性勢能相對增強,釋放的動能也水漲船高。無論負面力量怎麼壓制,玫瑰都能堅毅地拉回,動能便在這拉扯之間展現。
關於彈性勢能,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玫瑰取得對峙的勝利,那麼彈性勢能屬於詩中的玫瑰嗎?有一個重要的物理學概念可以解釋這個問題,那就是:當兩物體之間互相有作用力,則它們之間與此力有關的位能(或勢能),是屬於它們所共有的,而不是單獨屬於任何一方的[28]。正如同拔河需要雙方存在才得以進行,勢能也是物體共有的。玫瑰和葉兩者存在較勁,勢能屬於兩者,即使玫瑰佔優勢,若沒有葉這個對手,玫瑰的優勢又何以顯現?這是在用彈性勢能探討文學作品時,所必須注意的張力問題。這種對峙、較勁的力量,將是勢能轉變為動能的關鍵。
黃粱詩作中,能夠找出彈性勢能化為動能的例子,尚有<甘泉>、<水晶>、<唇的小屋>、<塵土>等等,恕不一一累述。
關於黃粱詩作中兩種從位能轉換為動能的方式,雖然在筆者筆下都是內在的,但是隨著原理的不同,兩種方式仍有局部的差異。「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的條件是落差,所以文字本身的意象、含意,在影響上不如它們被擺置的關係;「由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由於需要彈性,所以在字句、形式的選擇上,較有其特殊性,位置關係就不是那麼重要。因此,「由重力位能轉換為動能」的詩,單看文字本身很難找到動能;「由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的詩,在文字本身就比較容易察覺動能。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詩作中特殊的表現,足以作功於讀者,使讀者感知文學裡的動感。

四、            結語——也許是另一個前言

本篇論文企圖參考物理學的觀點,談論詩歌中的動能。又在探討黃粱歌詩的動能時,提出黃粱作品裡的動能有著先儲存為位能的過程,並將此過程分成兩個方式:「由重力位能轉換成動能」和「由彈性勢能轉換為動能」。經過前面的舉證分析,可得知動能的存在與運作效果,透過對有形文字位移效果的把握,領悟作者在文字背後那無法直接觸及的施力,於是「功」和「能」的連鎖反應終於確切作用在我們身上:功可以造成能,能也可以再作功,因此作者施力作功於文字,文字獲得了能,能量在文字裡用位能的方式儲存,位能再轉換成動能,在作品內造成位移的效果,這種位移效果也造成動能,傳遞到讀者的感知,對讀者作了功——終於,我們接收到書寫者那一份施力,感受到那一股能量。每當筆者思考這一切過程,就會讚嘆文學裡的「動感氣勢」之可貴,以前只是模糊覺得作品裡有股靈動的力道在流動,哪想到是這般曲折微妙?
在此要說明的是,即使是借用了物理學的觀念,筆者非常清楚,所面對的仍是以人類思考為基礎的文學語言。也因此,筆者在採取物理學觀念之時有所取捨,盡量維持語言創作活動應有的空間。基本上,和可以測量的物理能量不同,文學氣勢並無法在沿位移方向的施力與位移程度上予以量化[29]。雖然有所不同,但是物理學研究看不見的能量的方法,是從看得見的具體變化過程入手,觀察能量能量對具體事物的影響和作用,間接地印證文學氣勢的存在。這是筆者借用來特討詩歌能量的重點。透過對具體事物(文本語言)的觀察,研究背後那奇妙的動感氣勢,在語言上的任何細微改變,都視為文學能量的反映。
然而動能的存在與運作效果,對筆者而言,也許只是另一次探索的前言。
無論古代文論還是現代的文學批評,都還有許多模糊卻無法訴說的微妙之物,像是霧中空谷裡的幽蘭,只聞其香而不知其形姿。也許任何的辨證論述都無法道盡文學的奧妙,但是任何形式的努力,都會是我們時代對各代書寫者的探索與致敬。例如中國古代的文氣論,至今仍有許多發展的空間。當我發現位能在物理學又叫做勢能的時候,腦中又想出許多「氣/勢」之間的可能性,心想或許能從更具體的研究方法切入古人「無其氣者無其勢,無其勢者無其文」的內部關係;而文氣對讀者的作用,也是另一個可以企圖分析的領域;作品內看似抽象的有機規律,在不同時期也有不同的風貌;更別說一些相關於文氣的龐大論述了[30]。相對於這些遠景,動能之探索只是一次小小的「位移」。
事實上,當筆者看見黃粱的詩集名稱上的「黃粱『歌』詩」四字,這個「歌」字對其他寫詩人而言,不見得會保留或強調它,但筆者卻從這個字得到不少靈感。「歌音樂性流動性→物理的動→動能」的聯想,導致筆者產生本篇論文的部分構思(雖然不見得是黃粱強調「歌」字的原意)。如果這樣的構思可行,那為何不能繼續聯想「動能→文學作品內的任何靈動」,例如氣、勢、韻、有機的結構、與讀者心理的互動等等?
所以,本篇論文只是一次小小的「位移」,但至少有所邁進。至於更大的聯想,還有待筆者更盡力的證明。
在物理學的常識中,動能在傳遞時會因各種阻力、摩擦力而有所消耗,最後動能完全散逸,所以射出的箭終將落地。在進行本篇論文時,文學和物理學的共通點越多,筆者行文就越便利,但是當筆者看見這一段常識,心中由衷感謝文學和物理學終究不是完全相同的,因為人不是無感無識的物質。當詩人透過作品向讀者發聲,文學的能量在人心之間傳遞,不見得會耗盡散逸;相反,有可能因人之文心的參與,更加增幅而動人。

註解



[1] 《周易˙繫辭傳》用「精氣為物」的觀念解釋萬物構成,認為萬物資始乾元,乾之精氣流於坤體,化成了萬物。而《莊子˙知北遊》中認為人也是氣之聚散所構成:「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氣的聚散表明了氣在形成萬物之後,仍有著原先不可見的流動性,不受形質所囿。見清朝李道平撰《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199812月初版2刷,頁555。葉玉麟編譯《莊子新釋》,台南,大夏出版社,19988月再版,頁277
[2] 此處無從觀測的氣並非化學上的氣體或元素,雖然中國哲學所言之「氣」有部分是指物質,但是物質概念不能完全包含中國哲學中「化育萬物」的「氣」。
[3] 穆心在黃梁歌詩《瀝青與蜂蜜》的序論<淘盡滄海覓炫鏡  幻身浮屠顯真空——漫談黃梁詩歌與建築美學中的形而上精神>中說:「……我能從他的詩歌中隱約覺察到他對時間不著痕跡的忽視,或者說重一點是蔑視……時間的意義只能體現在延續性之中,凝固於一點的時間實際上就是被取消了價值的時間。黃梁詩歌中的這種空間取向帶有很大的風險性,稍有不慎,便有淪為『無深度空間』的危險,譬如<雨月隨想>Ⅴ便有這種不慎的苗頭……就這類『空間之詩』的語言質地而言,應該警惕的是,由於時間感的弱化,容易致使語感的斷裂過頻,從而失卻使詩意流動自如的語言的液汁。」在其後穆心又提到黃梁詩作隱約有著突破此類困境的端倪,但全文仍認為黃梁詩作的特色在空間的承載。見黃梁歌詩《瀝青與蜂蜜》,台北,青銅社,19985月初版一刷,序ⅩⅩⅣ。
[4] 《高級中學基礎理化上冊》,台北,國立編譯館,1998815版,17
[5] 同註4,頁14
[6] 《文心雕龍˙原道》:「故形立則文生矣,聲發則章成矣。」見王更生選注《文心雕龍選讀》,台北,巨流圖書公司,199410月一版一印,頁51。劉勰此處先揭示天地自然有著化育萬物的功能,而萬物如虎豹草木都具有自然的文飾,泉水森林都具有動人的聲音,故「文」是和天地並生的自然之道。
[7] 《文心雕龍˙原道》:「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唯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氣,實天地之心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劉勰此處欲說明自然之文理需要人類的確立闡明。同註6,頁50
[8] 同註4,頁14
[9] 同註6,頁197
[10] 見李沂《秋星閣詩話》,昭代叢書本。收於王夫之等撰,丁福保編《清詩話》,台北,木鐸出版社,19899月初版,頁915
[11] 例如前註《秋星閣詩話》的「力」和劉勰所言之才力,皆指來自書寫者的創作力,然而兩位理論家對於創作力的形成上,有著不同的見解。劉勰認為才自內發,「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才力取決於作者天生的血性氣質,學習只是外在的輔助;李沂則認為「詩須力厚,而非讀書則力不厚」,強調學習對創作才力的影響。筆者認為,文學創作之才力並非來自一源,無論內發之氣質或外成之學習,透過作者作功,都是足以在作品中造成能量的施力。因此,只要符合作功的條件,筆者將各式的創造力,都視為書寫者的施力。
[12] 同註4,頁17-18
[13] 「通變無方」語出《文心雕龍˙通變》。這句話為本篇論文突顯出一個問題,即使用物理學附會文學,是否有牽強之嫌?物理學有其規律,而文學是「通變無方」的,以固定規律拘泥自由創意的文學,確實無法周全。但是筆者本篇論文原本就無意囊括文學內的所有議題,而只針對和物理學相近的動能提出探討,加上文學創意無限,卻有跡可循。研究上的努力不至於支離了文學的博大遠景。
[14] 同註4,頁17
[15] 同註3,頁10
[16] 黃永武《字句鍛鍊法》,台北,洪範書店,199012月七版,頁123
[17] 見侯吉諒詩集《交響詩》,台北,未來書城,20014月初版一刷,頁66-67
[18] 同註3,頁37
[19] 黃梁<音樂的胴體>第二段:「冥想的手/幻覺的月光下/音樂的胴體纏綿起伏/因撫摸」,同註3,頁42。筆者認為<音樂的胴體>一詩利用「手」的意象將冥想觸覺化,又將音樂有機化,使得經過冥想後的音樂具有生命力,給予讀者妙不可言的感受。
[20] 見馬丁˙海德格著,孫周興譯《林中路》,52
[21] 同註4,頁19
[22] 同註3,頁7
[23] 在此無法詳述半花容的劇情。此人雖有堪憐之處,但他佔有慾強,工於心計,所作所為亦有許多可議之處。半花容是善是惡,筆者留待戲迷去爭論;但作為一同性戀者,他的心境無疑是鬱結苦悶的。
[24] 語出明朝陸紹衍《醉古堂劍掃》。見陸紹衍著,鄭志明導讀《醉古堂劍掃》,台北,金楓出版社,198612月初版,卷二,頁57
[25] 語出柳永<鳳棲梧>,見梁雪芸選注《柳永詞選》,台北,遠流出版,198910月初版,頁61-62
[26] 見阿輪詞曲演唱<風雨無情>,收於黃強華、黃文擇監製,「霹靂布袋戲配樂第十輯風起雲湧2」,雲林,無非文化有限公司,2001,第2軌。由於原詞是閩南語,在不失原意的原則下,筆者將部分歌詞以國語習慣翻譯,如將「叨位」翻譯成「何處」等。
[27] 同註3,頁41
[28] 同註4,頁19
[29] 在物理學上,「功」的計算公式是「施力沿位移方向上的分量乘以位移的量值」。然而當筆者在借用物理學的「功」來說明文學時,不願意將位移的程度量化成一個精確絕對的數字,而更不可能採用物理上的空間方位來談詩中的位移方向,寫出「這首詩從北北東方向往西方移動了三十公里」或「這首詩的情感往九點鐘方向出發」這類勁爆的句子(洛夫有寫過類似的句子,但那是在詩作之中,而非論述之內)。筆者觀察的位移,乃是書寫者對於詩中意象、情緒、題材等實際可感知的部分所作的一切移動,例如黃梁《相思絕望》一詩從期望的情緒移到絕望的情緒­­­——而情緒,更是無法量化的。這都顯示出了物理學和文學的差異,也顯示出了筆者本文採用物理學的重點何在。
[30] 如清朝葉燮在《原詩》一文裡,用理、事、情三者解釋萬物的組成,再用氣總持三者,再提出文學足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如此一來,在葉燮的理論架構下,要談文學裡的氣,等於是談文學如何形成一個世界,可談的議題恐怕是無窮盡的。見清葉燮《原詩》,收於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學論著精選》,台北,華正書局,19913月版,下冊,頁7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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