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詩集《野鶴原》 2013年，唐山出版社
＜霧＞
山外山，霧中霧
趕霧的人
青衫濕透涉過洪荒
獨立山，蘭花橋
人世偏遠一粒米大小
趕霧的人
把霧趕進聲音的空谷……
＜生命開眼＞
礫石灘上，靜默是至高無上的主
浪的祈禱詞，日復一日
愛將來臨！愛將遠離！
草木石心皆有情
人，能用什麼來迎接光？
恢宏大海掀開了帷幔
生命開眼，彷彿剛剛甦醒
喜悅之清晨，無涯際的心
＜沙之光＞
月光歇息，海濤咆哮
我的心裡有靜穆的沙灘
沙中溫暖的心
沙的肩，沙的臂彎，沙
安坐，祈禱的手
圓潤細緻的臉龐
黑夜在大海中沐浴
沙之光，純粹，虛白
＜試＞
有時試著說
有時試著不說
但從不壓榨它的果汁
讓它鮮血淋漓，漆黑間腥紅
圍巾時髦沿街托缽
試著描繪李子白
偶爾嚐嚐杜甫
爬上欲望階梯，從灰到墨
望斷江樓
幽靜磔去雙足下不了高臺
試著回到萬物始生處
試著傾聽，大江湧
＜一路繁花盛開＞
Ⅰ
唇之幽光，微顫
唇與唇，比翼飛向無何有之鄉
Ⅱ
靜謐，綠意盎然的瞳眸裡
只因奉獻小小宅邸，它擄獲整座園林
Ⅲ
沒有瓶口，難以開啟的
一旦身體交出了鑰匙，香水的精靈
甦醒。從頸項之酥胸，迷離流淌鴉片香
腰間波蕩致命的毒藥
Ⅳ
手指往赴肌膚，一路繁花盛開
遙不可及的旅棧啊！永遠無法抵觸
花園盡頭的最後那一株
Ⅴ
震顫的空氣預告暴雨將至
落葉旋舞，古藤激情搖擺
瀰滿叢林氣息底廝纏，喔！烈燄焚灼羽衣
Ⅵ
昏厥于花間，柔情呵護含羞的花蕾
在無人走動的玫瑰園裡，不要驚擾沈睡的黃玫瑰
＜邊境回看＞
Ⅰ
在高古，白雲深處
向白雲說：掰！
說：久違了！
像冰一樣的心，白雲湧動
像佇立在一棟情感廢墟前
打開一道鏽蝕的門，進入
再打開另一道門，再打開……
無窮盡的門外之門，廢墟
包藏著廢墟，掩飾著心
雲海之上，冰晶花開落
仰望，是天界之藍的溫柔
心是空城嗎？
人間在低谷翻飛，無一刻暫停
Ⅱ
夕陽，黃金打造的獨輪車
載不動別離的水銀
道路，一個盲丐
向一輛車，兩輛，三輛車
祈求破碗中銅板敲響的寧靜
路邊孤伶伶的站牌
下水道施工，暫停使用
這一站，無名之重
下一站，無名之輕
Ⅲ
旃檀香，沉香，丁香，鬱金香，龍腦香，豹子香
薰陸香，安息香，麝香，焚香，塗香
不如冰清通透的翡翠凝睇
夢憶中冷香熏息
眼波流轉，淺語低顰，翩然迴身，三世搖情
不如胸無塊壘，荒山遙望，問心獨步
野徑犬吠時分黃土牆邊
木柵門半掩
Ⅳ
夜之奔，馬
迎面生死風沙
馬之眼，兩顆黑鑽石閃耀
誰在夢山掘礦？
日之奔，馬鳴菩薩
迎面盤山道
上山喜神結綵
下山經懺轉
日夜奔，人不靠
佛寺旁參天的菩提樹
山寨裡供錢的金塔
日夜奔人，盲
Ⅴ
石榴花開丰豔，朱唇啟綻
如荒山湖邊霧，神秘動靜的眼波
熱帶雨林濕潤的呼息
掀開身體的沼澤
野象的心，出沒
穿越渴的邊境，啊！雙手掬起
狂野的清泉，坦蕩傾注的情話
纏綿奔騰如瀾滄江
曲流宛轉的擁抱
激石揚波片刻挽留
吻將飛翔，吻將停駐
在記憶築造的森森木屋裡
有夢想廣大的雙人床
Ⅵ
為誰初心嘹亮？
為誰不忍衷情？
苦竹之苦甘心飲食
為誰棄瓦傾城？
為誰大江迴流？
火烤蜂巢求蜜何處是歸途
2008西雙版納
＜安平海邊的薩克斯風＞
浪花日以繼夜勸說著……
幾顆灰不溜丟的沙
被難以計數的煩惱磨了又磨
一個放生旅鴿的閒漢
木麻黃樹下，抽根菸罷！
隨手放出飛翔的分身之幻
馬鞍藤艷紫色的波光
將烈日流轉得不安狂蕩
撩人般的眼線絲質的藍調
又射出一隻旋轉的陀螺
在天闊初生與人的茫盲眼目間
瞬間的愛情，消逝無蹤
木籠還有兩筆前世的債務
沙灘上踅來了野犬
人世就要在菸蒂熄滅後結束
吹薩克斯風的葬儀隊員上陣去了
海風的告解兀自糾纏誰的髮絲
長堤盡頭一輛鏽蝕的單車
2012台南安平
＜樂生療養院懷想＞
時代的病灶全擠進了這棟王字型廳舍
治療室邊，說故事的人坐滿寒森走廊
聽故事的一對男女猶未抵達，兩張沒有體溫的椅子
空白身體相互張望，夢的鬧鐘等待撥響
房子之外，尚未截臂殘肢的山坡，綠蔭搖晃唱著悼歌
「病毒的人間天堂，瘟疫的吻痕未乾」
林卻阿嬤七十載獨坐，羞怯似少女
新生舍傳來文章伯斷掌煎魚的香氣
煎鍋中烏魚翻來覆去，肉身的滄桑變化迅速
燒焦邊緣的歲月有誰在唱歌？喔，＜每天早上蟬在叫＞
貞德舍將被強制拆除，傳說還在編碼過程
藍阿姨床舖掛著絲帳，色調安詳光線柔和
年復一年，趕屍的人顛躓山徑
清晨的蓬萊舍窗外，老榕樹上又垂掛一盞燈
草草搭建的火葬窯，死亡痛得連夜啼哭
後山靈骨塔，烈焰紋身者親手來建造
棲蓮精舍依然每日誦經，身影簡樸木魚安定
佛龕雕芳草，自救會李會長苦心設計
佛言自度，詩人說此地即是淨土
「身是阿羅漢，心如須菩提」
凱達格蘭大道，六步一跪的彈塗魚
中山堂野草迷離的舞踏，黃蝶南天
學生開辦樂生社區學校，環島影展薪傳土地正義
被遺忘的國寶，啊，黑手那卡西
「全區保留樂生院」埋藏甕底
「樂園變妝廢墟」持續發酵中
荷重超載的地錨日夜哀號，樂生走山不是兒戲
病患尊嚴的抗爭只挽留了衰老，崩塌的土方即將回春
黃昏飄浮過來，聽故事的人走下山
誌異小說裡，一本繪圖的泛黃書頁幻現幾行字：
被一對男女溫熱過的椅子，穿越砂湧浮出歷史考掘的遺址
「等你回來」──「我一定會回來」
2006初稿，2012二稿 新莊樂生院
＜菊頌＞
1
雲一樣的菊花
菊花般的雲
在飛翔的菊花之夢裡
築雲水之籬，栽不凋之菊
旭日初昇時
我的眼中放映兩叢黃金
暮色似佳人，恍惚動情
誰踏響了菊花瓣隱入歸途
2
端坐靜室裡，菊有出雲之思
荒山野徑，意念一枝隨風顫動
3
一念四十九瓣，菊花憶
牆傾瓦覆善惡轉輪
一念削髮，一念苟合
四十九瓣墮淚揮灑間
死門出入，生門開闔
採菊之手形銷
栽植之手骨立
一念淡泊，一念愛憎
一念四十九瓣明日復明日
4
不許嬌饒，不敷脂粉
總在堪折之外
不近馬車，不落塵勞
自有莊重顏色
散步從容，行囊輕鬆
天涯忽然相會于朝露
遠山近水直入胸臆
吾愛樸之華
5
菊花服，菊花帽，菊花酒滌身
菊花對鏡清簡無袖
菊花房裏暫歇暗香
菊花滿眼，菊花鋪床
知音總是少於一句話
菊花瘦，聲音骨嶙峋
6
現在是殘菊幾點鐘？
夜如何更深闊，天河淺清
雨過佳麗不暫留
誰人菊花釀成了酒
現在是殘菊幾點鐘？
想念睡罷，不眠如何
杯中幾瓣湛藍幾瓣豔紫
活著，乘著流霞入喉
7
沒有人命令你
也沒有人阻擋你
天灰了
人也老了
夢花園裡殘枝敗葉
久久不聞腳步聲，木屋空冷
彷彿天外來信
一枝菊，拈著微笑獨立在窗前
8
難以著色菊花黃
鳥鳴安然孵化晨曦
雕刻無此精神
比裸體更含蓄
眼前一枝勝過遍野窮目
富貴誕生在寒舍裡
漸行漸遠的隱士
思維透明，牽動天氣
9
吞，遁入迷宮
吐，遨遊太虛
天風颶黑，地火洪烈，白骨作荒原
心輪轉，黃澄澄
猛獸渾身斑紋
誰來始祖萬物？
菊禪，大江大海不發一語
10
相對于老，我現在猶然少年
視死更衣，病酒為樂
萬壽菊枯萎在眼前
一萬個閃念霹靂雷電
相對于永恆，十億光年可以用指尖丈量
當下的心卻不能歸止
瓶中菊自制輓歌：
大願，是捨得
大行，是愛生
11
一盞燈籠安于沉默
懸在東籬邊，也掛在書齋前
菊花沒有年齡
少女、老嫗、壯士、嬰孩都是它
不喜不懼，不驕奢作態
度千歲如一日，一眨眼
暗夜行吟忘乎所以的詩人
清寂合掌，微光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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