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7日

《百年新詩》第七十一章 南京:朱文(1967-) 生活圖式與生存區位的求索

/黃粱

 

  《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是朱文第一本詩集,內有同題詩01<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這首詩在整本詩集中如何定位?「放學後,吳強堅持游泳回家,/一出校門他就脫光衣服跳下水去,/說下就真下了,『噗通』一聲。/起初游得還挺快,後來就不行了,/李兵只好在岸邊蹲下來等他」。這首直敘童年情事的詩樸實無華,滿溢人性的純真、喜悅,「遠遠地,有位母親叫著孩子的乳名,那聲音像是從河裡發出來的」。家,親切熟悉,依舊是可以信靠的歸宿,而吳強和童伴李兵的相互信靠、不須臾離,也彈響了心靈空間裡的清音。有懷抱有歸宿,是生活倫理的理想圖式,<藍色的保溫筒>、<給晨跑伙伴何建營>都傳達出類似信息,藉由日常生活的溫馨片段凝凍透明結晶的歲月。一幅素面相見的人間圖畫,是朱文渴念懷想的生存秩序。


時代命運的顯影者


  但時代變化迅速,當文化精神逐漸被拆卸一空,人與鄉土的關係解體,生活圖式混亂了,生存區位倒錯,生活倫理的違拗和人際關係的焦慮遍野瀰漫。02<白色的筷子>裡家庭餐飲的節奏持續,但不和諧的氛圍隱藏著衝突的因子,「『但是媽媽,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是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管,反正/過日子不能這個樣子。』」。03<二月十六日,越獄>進一步切開表面張力,「家」現在沉淪為牢獄──「母親停下來,整理額前的頭髮,/猛然破牆而出。在同一時刻,//父親在葡萄酒杯中喊著,用頭撞破了/高腳酒杯。反正誰都嗅出://有人越獄了,不是我,就是/其他什麼。」朱文以關懷反思的態度求索生活的本質及其變遷──與生民合一──詩人的命運是承擔這一份共業,將自己納入生存的動亂裡與之浮沉,誠實地觀睹、幽微地勾連,成就詩人為時代命運的顯影者。悲憫的視角與懷抱生活實存的語調,使朱文的詩篇呈現有機鮮活的存在感。正如同在<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所陳述,僅管路已漂走、方向消失,家仍是人性最後的堡壘:

 

04<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夜深人靜,我試著用低一點的聲音說話,

但它們總是高出我的意外,張著黑色的

巨大的翅膀,撞擊著我關了一半的窗子,

告訴你,天黑不是好藉口,家裡可能飛

走的孩子也不是,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不管你回家,還是去更明亮的一個地方,

你都要在黑色的棉花地裡行走,你都要

在烏雲的故鄉行走。田埂,已經在棉花

的海洋中漂走,你只能走在一個正在慢

慢消失的方向上。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怎麼這麼固執呢?在夜裡,避開倫理和

閑言碎語,你來到我這裡,在一個沒有

希望的地方敲敲打打。拍落外衣上黑暗

的塵埃,和我在草蓆上作愛,慌亂中你

總胡亂叫著名字。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我們知道自己的罪過,在黑暗中行走不

為月光所能照亮。我們都感覺到上帝的

仁慈的界限,他憐憫不幸的人。所以你

在黑暗中出現了,東張西望,卻沒有永

久地留在路上。但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誰也不能說服你,除了你還不懂事的孩

子。你要把你的小天使拉扯成人,讓他

讀書,再和他商量這件已經過去的荒唐

的事情。黑暗在你夜深的雙眼裡,我試

著說更低的聲音,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創造如此荒涼生存境域的並非他者而是我們,但重整秩序的渴望並未絕滅。在<他們不是我的孩子>一詩,敘述者蛻身為倫理的主格──父親,責任與愧疚交逼著詩人。敘述者為什麼說:「她們不是我的孩子/我卻是她們永遠內疚,而又/一無所有的父親」?是不是詩裡的「我」已被拓寬為「一代人」,我們沒有能力給予孩子們充滿願景的未來,因而心懷愧疚:

 

05<他們不是我的孩子>

 

一個孩子,抱著另一個更小的孩子,

一本正經地,指揮著車夫,

帶她們回家

一束陽光,一束更輕的陽光,

在時間的車水馬龍中

緊緊地跟著她們

她們不是我的孩子,

我卻是她們永遠內疚,而又

一無所有的父親。

一個公務員下班了,

腳步很碎,像老式鐘錶。

今天他可出格了,

他在菜場,聞到了憧憬的氣味。

一隻透明的、孩子的手在未來

返過身來——

請將我撫摸吧。

我是你們的古董,你們的父親,

請帶我回家


二十世紀初葉魯迅提出「救救孩子」,百年消隱了,二十世紀末朱文以悲惻的胸懷坦陳「孩子,請帶我回家」,民族的魂靈依舊流離失所。構造罪惡的是我們,孩子的清真返身撫慰著可憐愍的大人,思之令人痛徹。

  汲汲營營、相互踐踏是當代生活的實相,生命的意義煎逼墜毀,領域的侵伐與佔領何其迅猛,毫不留情。朱文詩對於生存境況的求索,一方面流露悲憫無奈,另一方輒以定靜撫觸的語調召喚「倫理責任」,以堅定的信念護衛人之生存領域應有的邊界。「現在就只有灰喜鵲願意不離開,只有它/願意和偶而經過的路人、家禽以及鳥/談論一番對土地未盡的責任。」(06<灰喜鵲>),透過詩人對土地的愛惜與敬畏,令人興起道德重整所必需的真誠與熱情。「就在這面山牆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我的魂靈在為你獨舞/一個拘謹的孩子,滿頭是汗/他已顧不上害羞」(07<相信祈禱這回事>),一個信仰者令人嘆美的誠摯舞姿。可荒謬的現實痼疾總是如此頑強:<掃雪的日子>,父親一清早就出門掃雪,一路掃上雲端;<愛情故事>中,混亂的人吃人的婚禮現場;<二月十六日,越獄>,在兒子身體裡打撈的母親;<閱讀中的月亮>裡,攥緊父親婚姻的祖母,這些人間圖畫都掀露了現實之封固與閉鎖。但詩人的秘密敲打恍惚將暗室鑿開了一條裂隙,靈光乍現之際,省思與興革只能反求諸己。長詩<如歌的行板>,以九段生命故事對家族進行歷史回顧,喚醒一個時代的記憶,為罹患失憶症的民族留下一份誠樸靜觀下的見證。


幽緩道陳生命的蒼涼


  朱文對中國人生活骨架的拿捏精確傳神,用簡單的生活事件與畫面去架構複雜的生命網絡,以穿透現象表層的詩直覺求索生活圖式的本質與生存區位的變遷,生活話語貼入人性,從具體的情境敘述開端幽緩道陳生命的蒼涼,反復讀之往往令人泫泣。朱文詩的美學雛型可以概分幾個樣式,初期的寫作如08<夏天已經過去>,用一句話來點題:「一個誠實的人,又渡過了一個夏季──」;09<童年時我猛追一隻雞>也是:「原來,我可以不在追逐中生活」。10<解開衣扣繼續寫作>歸屬早期作品,但虛擬的想像空間和現實經驗的交織已經渾然融徹:「當我提起筆時,身體開始/向外膨脹,/像滴落水盆的一滴墨水,迅速佔滿空間/我不得不解開衣扣,繼續/我的寫作」。

    <閱讀中的月亮>手法類似,但已展現對歲月人生的宏觀視野,藉閱讀想像潛入祖父的墓冢中進行家史的對話,「家」在詩中被賦與了象徵意義:


11<閱讀中的月亮>


在我的閱讀中,小雨稠密,更加稠密

成為一瀉千里的月光

書中的苦難散發著新土的氣息,

因為思考而延誤了生長——如果

有失誤,那是唯一的失誤

吸上幾口水煙,披上祖父的外衣,去

糾正祖母病榻上對城裡人的偏見,

勸她把手鬆開,不要攥緊父親的婚姻;

勸河邊的母親回去,回到那個窮學生身邊去,

不妨把我生出來,二十年後,

就是天塌下來,也由我先頂著。要知道

我們依然是牢不可破的一家,依然是

一輪古老的月亮,此刻不管掛在書的一角,

還是運河邊,都足夠照耀我們的一生

在祖父的墓冢裡裝上檯燈,因為我有

臨睡前讀書的習慣。今夜我與你作伴,

討論這個家潛在的危險,我們的

觀點,基本一致

早晨我起來時,祖父還睡著。

古老的月亮,在他均勻的鼾聲中

緩緩漂遠

        

詩裡的「這個家」已經從私密的個人歸宿擴展為民族共同體,祖父與孫子對國家族群的存亡危機達成了歷史共識。更加奇妙的是詩人的敘述模式,作者藉由「一輪古老的月亮」照耀三代人,表達出倫理性連結與精神傳承。

    詩集中也有閱讀界面不易滲透的類型:一種是只勾勒生活輪廓和關係網路,但不破題,純以詩歌空間的整體觀照契入,例如<四個兄弟和午餐肉>用飲食關係對應倫理秩序。另有一類深富冥想氣質的詩篇,語調尋常,但美學觸角細膩質感特殊,<沒想到今晚如此突兀>、<茶杯上的姊妹>等是。深沉奧美的詩篇都是後期的作品,也可看作是現階段朱文詩藝的總結。從詩歌空間的型態分析:跳蕩的意念軌跡來自短語和短語之間留置虛白,聯想空間遼闊,意念圖形呈現為漫佈交疊狀,詩行環繞著意念核心旁敲側擊,象徵輪廓隱約,但詩歌空間脫略結構性嚴謹,悠遊於心靈隨想般的有機呼應,以<下雪的日子>、<掃雪的日子>、<詠冬>為代表。意念在反復與跳蕩間沉默開敞,忽地瞥見飄落與融化的對比、下雪和掃雪的談言,秩序的鞏固與破壞推移不盡。

    <詠冬>一詩卓絕,比艾略特的<荒原>更加精粹的「中國荒原」,以冷寂絕望的語調詠嘆生命實存的深層境域:


12<詠冬>

 

風和日麗,這個季節

子虛烏有。

這個季節只是

另一個季節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恆的愛情。

古怪的農民,

需要的只是種地,

這裡種一年,

那裡種一年,

人間種一年,

天堂種一年。

瞧,他自己那塊地

已荒蕪多時了

勞累終年,這個農民

子虛烏有。

這個農民只是

另一個農民的比喻;

我的愛情,比作

向你飛翔的墳墓。

 

多麼荒涼!三言兩語穿透了大地。「冬」不是一個季節,而是一種終年寒肅的時代氣候;「這個農民」也不是某個農民,而是中國廣大的人民;荒蕪多時的「那塊地」也不是田土,而是人心。這般意念核心堅實而意念軌跡飄搖形式簡約的作品,從早期的<一直在汽車上>見其端倪,接續<白色的筷子>、<丁當把星期天一塊一塊地敲碎>視野逐步伸張終抵深闊境界。

  另外一類從現象的靜觀著手深入,意念平鋪延展的章法,情思蘊藉其中。早期如<藍色保溫筒>、<市民生活>語調明亮,漸進為<給廟會上拉二胡的老人>、<黃昏、居民區、廢棄的推土機們>的凝肅。後期轉深沉,懷抱生民之情有古樂府遺風,諸如<她們不是我的孩子>、<當我騎著單車匆忙拐彎>、<十二隻小獸的父親>等皆是。敘事兼復道情,詩情婉轉是樂府詩的特徵,朱文可以民間詩人視之。朱文又專注於小說寫作多年,練就對生活場景和人性內質的敏銳直覺,能從尋常光景的巡禮中洞澈生活滄桑,從人性探索的視角進行了艱難的詩意建構,以樸實的日常語言點滴匯聚,輾轉撫摸裡流淌真情。「鞋子一定要有鞋墊,/而生活可以沒有老人//想睡就睡吧。好在他/還不是落單的鞋墊,//另一隻在家裡,幫兒子/照看他的兒子」,詩題是13<當我騎著單車匆忙拐彎>,誠摯的命題,一個在街角陽光裡賣鞋墊的老人可以瞥見多少謀生的義涵、現世的背景?朱文詩歌的語調徐緩平靜,沒有激情起伏,也缺乏咄咄逼人的意識條理,不容易在尋常的閱讀期待中贏得注目,而這正是朱文的不尋常之處。

  朱文1996年的詩篇14<吳江手裡長著一顆珍珠>,正是此一詩路典範之作,藉平凡的情節深潛奧義,從表層裂縫中沉靜滲透,觸入生活的最痛之處:「他說半年前失戀的那一天騎車摔了一跤,/一顆小石子留在了手裡。//天氣變冷左手就會發漲,/躺下的時候,就感覺它在逐漸發育。/所以我對現在的女友說:瞧,我的手裡生長著一顆珍珠」,現實的殘酷無情教會了我們什麼?虛浮,誇張,敢將石子噓吹成珍珠!15<有一塊菜地,有一塊漁塘>將兩種生活場景並置同觀:一種陷溺艱苦(農民的),一種空處虛無(文化人的),兩相殘缺,惟有更高處的陽光平等無差別地撫慰生存苦楚:「當發紅的陽光照在他們背上也照在我探出窗外的額頭……」,陽光將兩種生活收攏,交融參會於大地,平淡生活場景的背後幽緩透現關懷悲思。


坦誠素樸的書寫


  朱文詩通篇流露出誠摯的特質,這是當代書寫越來越稀有的品行,不虛張不扭曲,如實著力於「人」的形象的模塑,無論心靈內視或現象探索率皆坦誠樸素。生活的重量與生命的承擔摧逼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倫理破敗是最大的隱憂,鬥爭意識瀰天蓋地喧洩,倖存者幾希?朱文在秩序的邊界上巡行:倫理的邊界、生活的邊界、情感的邊界,勞累不堪地維持著他的清醒。朱文詩集《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雖然收錄的寫作年代限囿於1989-1997年,內裡蘊藏的記憶飛行實則廣浩無垠。生存區位的重整與生活圖式的新生究竟該定位於何處?閱讀朱文罷!──「一個簡單的衝動!愛吧,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參考文獻】

朱文:大陸先鋒詩叢1《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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