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粱
當二十三世紀的斜眼人偶然回頭,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詩歌雜耍裡尋找有趣的鏡頭時,他們會發現,在一群衣著精緻、辭藻華美、能歌善舞的賣身獻藝者中間有一位咧著大嘴的小丑。他咧著大嘴,帶著他的魔方和打狗棒。他破衣婆娑,跳起狗一樣的舞蹈。他像狗一樣跳著狗舞,卻把他的舞蹈命名為「打狗之舞」。
──余怒<余怒的小丑之舞>
余怒──一個新形象,一個新世代先鋒精神的典範。余怒的不合時宜,余怒詩歌的荒謬感呈現一種新型態的精神立場,它質疑威權與俗世價值標準的方式不是反抗,而是徹底的背離。余怒所不屑、所鄙棄的那一套偽價值系統意指什麼?在余怒的名片背後印了一首自述抉擇的詩<苦海>,可以恰當說明余怒的基礎思維:
01<苦海>
我一生都在反對一個水泡
獨裁者,閹人,音樂家
良醫,情侶
鮮花販子
我一生都在反對
水泡冒出水面
「獨裁者」、「閹人」、「音樂家」云云是人間之海的浮游份子,是存有的組合因子而非余怒的反對對象。余怒反對的是水泡的「浮性」,無法自主而又遍在的集體浮游現象;「反對」凸顯了主體意識與自由意志。余怒詩歌的結構思維安立兩軸:一方是集體的人與社會現實,另一方是個體的人與自由意志;這是內含存在主義哲學的思維模式。
遭遇虛無
「存在主義哲學」是發源於歐洲的思想表達方式,是兩次世界大戰的混亂與戰後的空虛感所激蕩的存在經驗及思想,其基調是陰鬱的世界觀與非理性主義的現實觀照。存在主義哲學也可以說是生存危機哲學,從這個觀點考察,它具有世界性的意義,也正是在「見證存有」的精神立場上余怒展開了他的詩篇。不同於歐洲存在主義源自精神信仰的危機,當代中國更慘烈之處是沒有信仰可堪立足之點,因為沒有宗教自由可言。余怒中國語境的「遭遇虛無」正是架構在極權體制的時代背景上,余怒背離遍在的價值扭曲,拒絕接受把人為錯謬歸之於歷史正當性的謊言式真理。余怒顯現生活現實的荒謬感手段獨絕,擅長以片斷要素勾畫整體情境,展示其強悍的詩性直覺:
02<在夜裡>
三個演員邊走邊說話
一個在詛咒壞天氣
一個說他夢見了一齣喜劇
一個一遍遍地詰問:「誰是
木偶心中的影子?」
雨中,電車懷著欲望
飛馳而過
她們看見:電車上沒有乘客
余怒的短詩酣暢淋漓,結構張力奇絕,頗有斷崖崩石的氣象,欲墜未墜險峻之極。三個演員象徵三種生存心態:一個詛咒環境,一個懷抱空想,第三個意味深長──他愚痴地祈求控制人心的操縱者之助。三種心態都缺乏主體意識,懷抱空虛的欲望自然是白白奔忙一場。余怒的意象碎片收集看似隨機拼貼,其實不然;那是詩人意識深度體驗下的急速壓縮,它淬煉出一種經過高壓後飽涵力度的語言。
余怒的詩生命能量迸散四射,但它不是激情的產物,相反,它源自冷酷的觀察。作為一個黑暗時代的清醒守望者,余怒必要地保持著疏離的視點,即使描述的是自我的生命歷程亦然。在余怒的詩裡「余怒」彷彿是他人,同他人一樣是微渺的、可憐的存有者。「我長大了,肉眼可以看見細菌了/受傷時我聽到一片葉子/在吱吱叫。太可怕了,一樹的葉子」(03<歷程>),余怒冰冷地呈示生命遍在之傷。疏離表我的非人格化抒情是余怒詩學的特徵之一。
余怒詩學的第二個特徵是穿透現象表層、直取內面生活。04<埋葬>一詩描敘女人的青春,「一個女人的青春幾乎是圓的/當她醒來,在泳池裡丟了一隻手/黑髮在花園裡埋了一半」。在余怒的詩裡青春的華麗外衣全部被剝離,剩下赤裸裸的青春骨架。為什麼會丟掉一隻手呢?因為「身後一群鱷魚」,到處都是嗜血者緊盯著她。這個半埋在花園裡的青春走在大街上又是何等光景?當然不是表層的歡樂與笑靨;余怒的視線穿過繁華光景聆聽無人著意的落葉翻飛:「圓罈裡收藏著她說過的話/去年一年的夢,還有眼淚/她走到大街上,身上的水叮叮噹噹」。
余怒詩學的第三個特徵是感覺模型的深層意識尋索。余怒詩歌對深層意識的觸摸奠定了個性寫作的基礎,賦有心理特徵的語言挾帶隱匿的視點飄浮遊盪,彷彿由不知名的某處觀照世界和自我。在余怒的詩裡,語言不是工具而是存有物,賦有獨特的生命個性。比較05<誕生>一詩:「一個國家尚未形成/蛋殼酥軟。陣陣尿意」,和06<妊娠反應>所敘述:「她走在一根針的路上,渺小得不敢挪動/嘔吐出一朵花,四周繡上綠葉/從真相裡伸出鼻孔,嗅一嗅/在酸中顯得無力」。兩首詩是對同一事件不同方向的認知,<誕生>是思想意識對現象的觸碰與想像,<妊娠反應>則是心理意識的自我覺知。人類深層意識是現代漢詩尚待拓墾的處女地,余怒可說是一位真正的先驅。寶藏深層意識的語言片斷在余怒詩中俯拾皆是:「猜謎時我出了一身汗/從牆壁上取下一隻手/為了不同她遭遇/我將身體打一個死結」(07<女友>)。<匿跡>則通篇流竄著深層意識:
08<匿跡>節選
肉裡的喇叭,對內發出顫音,對外不語
獨身一人的時候,我收到一個郵包,打開
裡面有一只耳朵,搧動著,想說話,這是他
對聲音的挑釁。我眼睜睜看著
水銀在他的體內晃動,他的殘汁
潑灑到我的身上
一會兒是風,一會是瀉藥、一會兒是鐵
他是我主觀上的替身,日益僵硬的
孤兒,在日益匿跡的房間裡
風、瀉藥與鐵,象徵環境對待生命的三種摧殘方式,以致這個孤兒都三十歲了卻還未出生:「田野裡的雪人和鴿子共用一對翅膀/他們走了,翅膀得不到休息/還剩下我,一個人,在盒子裡自言自語/三十歲了,卻尚未出生/一枚鳥蛋。化石裡瘀著/鳥的糞便。」荒謬的存在感來自生命得不到實現(匿跡),來自生命被迫吃食自己的糞便維生。
余怒詩學的第四個特徵是直覺體驗的整體性認知。先邏輯性的直觀對世界與自我的認識不循推理知解之途,因為理性認知解析不了現世存有錯綜複雜的纏繞,比如:「一根牙籤在秋天的最後晚上剔著/一個人在兩條魚的夾縫間走著//剛剛長出感官的嬰兒滑動著/齒輪在雨中緊咬著」(09<觸覺>)。世界總是滿溢著奇形怪狀的泡沫四處噴灑,如何能以定量的量杯來度衡?在<守夜人>一詩,余怒的風格達到以個人匕首擊穿時代巨岩的範式力量,精采絕倫:
10<守夜人>
鐘敲十二下,噹,噹
我在蚊帳裡捕捉一隻蒼蠅
我不用雙手
過程簡單極了
我用理解和一聲咒罵
我說:蒼蠅,我說:血
我說:十二點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後我像一滴藥水
滴進睡眠
鐘敲十三下,噹
蒼蠅的嗡鳴:一對大耳環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來蕩去
蒼蠅,嘈噪的聲響,令人噁心的形象,它鑽進蚊帳裡觸動了余怒捕捉蒼蠅的妙法。余怒不用雙手,他用理解和咒罵,這真正是余怒的絕活。詩題「守夜人」可想而知是守望黑暗的人,余怒不圖清眠。<守夜人>誕生於對極權體制的直覺體驗,它不是結構思維的產物,雖然它有象徵意義。覺知詩篇的中國語境,才能明白:瞭解蒼蠅擾人噬腥的本性(理解),表達自我的主體意識和自由意志(咒罵),能夠取消蒼蠅所代表的極權政體的影響力。事實上,蒼蠅的侵擾無所不在,哪怕是睡夢中人的潛意識,它也不放過;守夜人要取消的並不是實存體制,而是體制代表的意識和價值。正是徹底認清了極權政治的邪惡本質,守夜人在生命意識中對蒼蠅的抹殺才能成立。儘管蒼蠅仍在晃蕩,但無足輕重,干擾不了我的精神生命。<守夜人>提示一種新型態的反叛,它不崇尚對抗,而是通過直覺體驗洞觀現象之本質,徹底脫棄偽價值體系。
刺穿荒誕
疏離表我的抒情、內面生活觸探、深層意識尋索和直觀的整體認知是建構余怒詩歌深度敘述的四大元素。它在心靈承受的壓力狀態、現實生活的曖昧腐爛、時代體制的廣大黑暗之間來往逡巡,余怒不躲閃、不扭曲,直面試探存在的界線,如如呈現生命實相。
在奇絕的短制之後,余怒詩學分兩路持續深拓,一路是具有整體考量的組詩型態,如<漁夫>、<禿鷲>;另一路是語勢滑動語義飄忽的連綿長詩,如<鬆弛>、<匿跡>、<脫軌>。11<禿鷲>是有關城市和死亡的組詩,由8段串組,以直覺聯想的方式描述一個人的生活片斷、心理片斷、精神片段。這個「人」從表面上看彷彿精神異常:「我怕嗚嗚叫的警車,一聲不響的/嘴巴,暴跳的金牙//我活著是暫時的,狗在曠野裡/閹豬在刀下」,「大地變白,我不負責,我們來賭/蠅蛹/賭尚未出生的女嬰」。但從深層意識去攪動,讀者終將發現「他」是情感最豐沛心理最健全的人,其實這也是余怒自身的寫照。當詩中描述到廣場的群眾在警棍和狗牙的前提下堆積(隱喻六四事件),余怒的筆反而冷靜平和:
那是大家的終點。十年了
二十年了。垃圾飄在城市鐘樓上空
情愛的夜晚充滿腥臭
月光照著大家的睡衣,上萬個家庭
一整夜,我沒睡著,地上濕了一片
──11<禿鷲>節選
或許淒涼已經浸透他的骨髓,或許本詩一開篇這個「人」就已經在精神折磨上死過一次了:「巨鐵鑄成大錯,天空失去了額頂/街上全是燈光燈光燈光//漫長的時光夜幕。我從高樓上跳下/像一只空罐」。當他的精神從死亡中展開,歷經萎縮、憂鬱、放縱、偽裝、吶喊,當精神歷程不得不面對真相,不得不抵達這一句:「我用裸體沖刷這片廣場」,語言的誠真治癒了這個「人」。
余怒詩中充塞著五花八門的個人病態敘述,求取和病態社會對稱,他們實質上共用一個癌症病房。極端地說,在一個污濁的無可救藥的時代,余怒寧可生病,也不要去打那支令人目盲心死的意識形態免疫針。在長詩<鬆弛>,余怒以心理狀態為基準駕駛他的語詞橫衝直撞,飄忽穿梭,余怒長詩的延展性書寫一律烙印先邏輯性的心理軌跡。12<鬆弛>是余怒解放心理機制的一次記錄,解放什麼制約呢?「畸兒在課本裡熟睡,突然被提問/驚得牙齒四濺/夜晚我充血,夜晚我發動我的汽車/把白天的貨物扔到海裡」,解放各式各樣的霉斑、腫瘤、穢物;或者雅致一點說,鋼鐵和牙齒。余怒中國語境式的嘲諷和洞觀經常令人拍案叫絕,如:「口臭貫穿我這一生,我一喊口號,人們就躲避」,「對不起我是個廢物/但我的國家是清潔的,有它的難言之隱/吐痰請入盂」(12<鬆弛>)。從余怒處理的一系列命題可以深刻體會余怒以原生性語言刺穿中國式荒謬的努力,它是現代漢詩與世界性思潮交流影響下,本土化創作實踐的成功範例。
余怒詩學曾經被余怒自身推擴到一次詩性演習的邊界、文本意識的邊界,誕生一組隱含審判意義的作品13<猛獸>,一千三百餘行。<猛獸>是余怒詩學元素的極端化構成,以深層意識的暴動呈現存在之渾沌,在只作揭示而不作定置的詩學意識中推動深度敘述,組建場景。詩分三章:第一章:柵欄,第二章:表象,第三章:回聲。全詩隱約安立三個情境交混的界域:人/獸/世界,而以人群──獸群、虎──壁虎、人──殘疾人的線索漸次運動,最後匯歸「世界模型」這一文化命題。但<猛獸>並不解釋這個命題,它只是全詩象徵碎片系列中的一個斷片,<猛獸>具有去中心論述的特點;從這個觀點考察,本詩是具有後現代/解構傾向的文本。
在他住過的迷宮裡住著十個瘋子
二十隻跳蚤和一根銀針
瘋子和跳蚤,圍著銀針搶吃光線
麻風病患者的幽靈,抱著紅布睡覺
吃剩下的人的陰影,夢見他
夢見一塊錫,熔化著哧哧冒煙
獸肉燃燒生出七竅,毛髮和四肢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玻璃罩裡,濕濕的
粘著罩壁。他在裡面
打量著外面。兩個人,一塊遮羞布
有一種渾濁的、老鼠眼淚一樣的溶液養著他
悲慘的貓的世界,一盒夏天的消炎粉
悲慘的耳朵
和爛耳朵的那個人
——13<猛獸.第一章:柵欄>節選
本詩另一特徵是語言空間和情境空間的雙重荒誕,語言倒錯兼情境迷亂,在語義的不定向散射中傳達世紀的荒謬感,呈現一齣魔幻現實戲劇,內聚毀滅性的悲劇力量。<猛獸>的審美價值和文化意義尚待研究與評估。
余怒──一個美學自覺強烈的個性寫作者,他嚴肅堅定的精神表達、孤獨自由的漂泊靈魂,在茫茫人世才真正開顯獨立與清芳;余怒之詩,在混濁錯亂的人間令人體驗到卓立污泥的聖潔感。
【參考文獻】
余怒:大陸先鋒詩叢4《守夜人》,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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