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7日

《百年新詩》第七十三章 哈爾濱:馬永波(1964-) 重奏的秘密

/黃粱

                                               

  從遙遠的東北傳來一擊黑暗、冷冽、坦蕩的鐘聲,迴響十方。撞鐘者是詩人馬永波──一個生長於黑龍江、長居哈爾濱的寒地詩人。馬永波的詩質黑寒寂冷,迥異於齊魯、荊楚、巴蜀、吳越、臺閩諸地域文化,風格獨絕另出一系。馬永波的詩和文化地理因素有關,首要在詩的質地;詩之內涵常現生命與死亡互涉包融之境。寒帶地域文化的整體氛圍黑暗冰冷寂靜,與熱帶地域文化狂野華麗熱鬧恰成極端對比。「讓我跟隨你,一瞬間看透自己虛偽的生活/我們經過的屋子人跡寒冷,店舖空空蕩蕩/ 像被雨淘空內臟的標本,顯示出/怎樣的軀體輾轉過,因為愛與恨/如今他們倚著虛空的牆入睡,像靜候歸人的椅子」──<亡靈的散步>描述作者對亡父的思念,詩之奇異在於死亡涵括生者的強大力量,以致敘述者也自視為亡靈;死亡掏空了生存之氛圍瀰漫了全體詩境,私密之悼念因此而推擴宛如大地輓歌,「我悼念你就是悼念所有的死者/他們在我內心的山上漫步、低語/試圖找到我身體的裂縫以回到人世」(01<亡靈的散步>),亡靈是幽冥中躑躅的微光,它徘徊在人心永恆的記憶裡。在02<小慧>一詩,作者與內心童貞的亡靈對談,共同承擔排拒黑暗的生存壓力,生命與死亡擁有同一個身體,「你又是怎麼進入我的內部的/我得用多大的力氣閉緊嘴巴/防止我說出你說過的話/防止我離開大路落入水中」。或如03<菊花>所歌詠:「清涼的長風一吹,孩子便會長大/他們未被觸碰的嘴唇,將說出純潔的死亡」,死亡被視同生命般完美、純粹。亡靈之遍在與強大,除了東北地區寒鬱浩茫的地理景觀、季候因素之外,有時也不禁令人聯想中國東北地區曾經作為歷史上的流放地之人文疊積,這塊土地曾經收容過清代遭遇政治迫害總數超過上百萬的流放文人,他們靈魂中的苦難澆灌過東北地,使人心風物更加鬱暗。「我們借自命運的火把終究要歸還給黑暗/和寂靜相比我們的聲音就像毛刺/像噪音沒有合法的權利,暴露了我們的存在/像陰暗的詛咒,來自無法探明的樹林內部」(04<山中談話>)。寂靜與黑暗是馬永波詩歌的基調,流遍所有詩行,不只是現象之冷,更且穿梭於記憶、身體、想像中,呈現本質之冷,造就馬永波文本獨具的冷冽詩質:

 

05<眺望>節選

 

一個少年從夜露透濕的衣物旁起身

在新月降臨之前,恢復了記憶

 

他看見草垛變成池塘,被掐滅火把的夢遊人

同時在兩個世界摸索

身披羽衣的夢,咳嗽著打開生活的大門

冰冷的食堂後面,鍋爐像北方的雪人

在星空下閃閃發亮

一位秘密的新娘,住進了秋天的庫房

 

那新娘領來了虛無的孩子,盲著雙眼

又從他的手中,引來了精神的大風

大風摧毀了城市,她從時間中

得到了事物的結局

躲過守夜的馬燈,把命運交到我們的手上

 

詞語的折光

 

  寂靜與黑暗在日常生活中被馬永波賦與了「沙與永恆」的對照,生活的召喚:泥濘和誘惑,形成一個滿溢黑暗泡沫的泥沙坑,如何跨過這灘黑暗?「販賣永恆的人離開之後,我的家中/沙和蜘蛛在增多:人說蜘蛛能帶來好運/我惡夢連綿,一夜一夜盜汗,背上一片鹽漬/早上陽光從窗沿跌落,軀體在沙坑邊感到猶豫」(06<沙與永恆>)。沙的撥弄和搬動喚醒了語詞,生活之沙,語詞之沙。事物被轉換為語詞或語詞被轉換成事物,兩者皆與沙之流轉關係緊密;當生活窗臺上裝載細沙的瓶子漸層昇溢,即將裹埋日子,從夢中驚醒的人決定:「把瓶子和沙子分頭拋進江心/當一切停止,我發現/我也是寂靜收藏的一個詞語」(07<奇妙的收藏>)。

  詞語,馬永波詩篇的詞語被澆鑄於生命骨血之中,形成靈魂律動和語言律動攜手同行的連綿詩韻,富有音樂感的詩性延展能量,塑造馬永波長詩、組詩長風浩蕩般的舞姿。當馬永波言說:「一首詩往往是某些基本詞語發生、變異、死亡的一場戲劇。」其實那也是純粹心靈發生、變異、死亡的過程。馬永波的詩韻流轉具有大漠沙丘的連綿波湧之美,不是沙盤操演的語言置換。當語言被賦與靈魂之光,在廣漠漆黑的整體詩境之上滿佈詞語的折光,四處反射彼此照耀,激生語詞的運動感:「你遇到的每一個詞都像一個人,透明/在車燈和紛紛雪片中/似曾相識的表情開始出現」,「一個最後的詞是一只蘋果,一個成功的生活/蘊藏命運和轉機,完美的曲線和陰影」(08<詞語中的旅行>)詞語在詩中被賦與獨立的個性與命運,他們走向永無盡頭的大地旅程,詞語的折光與詞語中滿載的靈魂攜手同行。

  馬永波的詩頻繁穿插著日常談話,也會產生詞語折光的效應,這些對話既是詩,也是言語。言語的意指明確增強了詩篇的現實感,而詩則召喚想像空間,歧出現實。詩中的言談猶如兩面透光的明鏡;一面映照現實中的空虛,一面又顯現空虛中的真實:

 

09<夏日的軀體.哈爾濱>

 

生活的最後一站。人群和細沙撒在黑暗與燈光之間

煩躁一路拋棄自我的各個部份,也許還要二十年

肉體才能趕上超前的衣服,並重新穿上它

人間已不適於隱居。這是個陰暗的城市

反穿毛皮的天氣。從冰水中抬起頭的人

臉上掛著骨頭。他返身走進濃霧,不讓你看見

 

白日的光線在晚餐的麵包裡霉變,人性的發酵粉

把臨近收場的狗市擴大到整個城區

眼含熱淚的動物湧向中產階級偽善的餐桌

扯下了桌布,叼走了假髮。「我那傷心愛情的蛀牙

你拿走了疼痛卻留下空虛。」後視鏡裡的過去

飛鳥,退縮為一粒種籽,房屋消失在一片灰塵之中


而我一直向前,擺脫傷感的習氣

在紙上恢復一個缺席的夏天,老年羞怯的玩偶

朋友們早已坐滿你的家中,準備慶祝一個

收獲少於播種的福氣,結果卻是一場爭吵

幸福是陰鬱的。能預期的是秋天的泥濘

回憶,欲望,丁香叢中的雨。歷史就是此地和現在

你可以從任何一處開始,而它往往卻是結束

 

    如果詞語是沙,這些對話就像小石塊,阻攔過於滑脫的流速;或如溪巖折曲河面,藉以收攝兩岸風光。當詞語折光的影像明澈,不同方向的折光就會呈現不同語境的多聲部交響,此即馬永波詩學的中心:多重視鏡。時代生活、個人語境、文化歷史錯綜往來的複式曲調,由富有音樂感的詩性一體撥弄,此即複調寫作的義涵。馬永波的複調寫作不會流於碎片拼貼,重要關鍵在主體意識虛懸的前提下,純粹心靈詩性統攝的強大凝聚力,經驗與知識界面開放、心象與現象交融會通,創造不同聲音、差異意識彼此呼應對詰的交響空間。這是真正的詩人稟賦,不是技術純熟可致。

 

多重視鏡

 

  茲以組詩<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分析複調寫作的審美特徵。全詩由九首子題詩合成,以每首三節、每節七至八行為基準。第一首10<尼布甲尼撒之筵>:「誰能從過去拯救出一個美人?血冒出馬的斷頸/花朵釋放的蜂群沿大河飛行,攜帶花粉炸彈/密謀家們聚到樹下,一邊吃肉,一邊互送秋波/『對於萬念俱灰的人,沒有什麼是神聖的。』」,「馬廐在雲中蕩漾/湖泊在天空燃燒。遲鈍變厚的舌頭/伸向模糊的水池。狗不停地恫嚇黑夜/直到月亮升起,心靈疲倦,微風鬆弛地嘆息/對於生命中的繁華,一個孩子吃驚地張大了嘴」──上引兩個詩段,前引詩段導源於知識層面,它和詩題中著名的歷史性謀刺有關;後引詩段逐漸從想像情境收攝回到心靈經驗。值得注意的是那行插入的引語:「對於萬念俱灰的人,沒有什麼是神聖的。」形成帶有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這是複調寫作的基本型式之一。

 

11<兩種卡通片的夏天>

 

兩種卡通片的夏天,不斷地撥臺。大炮

把米老鼠發射到小矮人白雪的屋頂

死去的丑角在另一個頻道復活了,學會了外語

大火燒入船艙,貝殼埋入樹根,土塊合上眼睛

向下走的僧侶遇見流向屋頂的水,你回到別人家中

背景改變後,叛國者作為英雄回到了祖國

情人的誤解在杯中保持固態,夜裡去翻他的襯衣


黑白兩色的樓梯,一端是地下室,一端是天文臺

星星在天花板上旋轉,影子在水碗裡游動

螞蟻從草葉的背面翻上正面,帶著一隊蚜蟲

去了花心酒館。戀人倚著綠蔭中的導彈發射架

笑臉轉身就變了。客人臨走喝光了已冷的茶

兒子比垃圾桶高了半頭。高大的野獸扒在井口

我去陰暗的舖子打醋,煎魚在鍋裡練習獨唱

「大海啊大海,我的故鄉。」海上的雲就要收獲了


電話穿過顫抖的堤壩打來,天堂裡一片鳥語

高壓線粗啞的歌唱,混入在下面遊戲的

孩子的哭聲。眼睛在電梯裡自由落體

鬼魂關在鏡子裡提煉水銀

瘋狂的狄蘭到處嘔吐,給每一個姑娘打電報

電流擊穿琥珀,激活了一隻蒼蠅對前生的想像

「我有一個危險的家。我是在警察局裡。

我白天一夜都沒睡。明天我不高興。我戴上帽子整天喝酒。」            

 

此乃組詩第八首,它的詩意從兩個不同頻道的卡通片不斷撥臺展開,由相同角色在不同背景裡的置換,滑向現實情境與想像情境的相互支援滲透;遊戲的哭聲混雜了天堂鳥語,時代的生活幻夢對接個人語境的獨白;這是複調寫作的基本型式之二。

  複調寫作的基本型式之三是不同聲音、意識的重疊,此即總題:「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基礎義。如第九首12<寬銀幕夏天的騷亂>,露天放映的電影畫面和觀賞電影的開車者汽車音響裡播送的不同劇情,重疊在一個更廣闊的詩歌空間裡:「汽車收音機自動撥臺,把幸福/從相逢一直聽到分手。回憶和消逝的景物/重疊在擋風玻璃上。刮雨器刷新了畫面/雪花一片片落入沸騰的水箱。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混淆了物質和心靈的雙重耳朵。視野開闊起來/汽車拖著油花在海上駛去,飛鳥保持黎明的靜止」──在複調寫作的多重視鏡裡,現象和心象自由出入交融難分。

  馬永波的多重視鏡手法還有一個更複雜的演示,此即「偽敘述」,13<偽敘述:鏡中的謀殺或其故事>是馬永波1998年新作,它是一部框裡框外、框中有框的複雜文本。

    它的初級結構是一部謀殺題材的戲劇。(一):「『我要殺了你!』幾頁劇本飄落在他臉上/他疊成紙飛機擲下舞台。它飛過黑暗時是白的/經過光則是黑的。『我早有預料,在各個朝代和場合都難免一死。』」──這裡隔分出戲裡戲外兩個不同場域。

    (二):「我們摸黑來到座位上,依靠傳呼機的螢光/ 剛好聽到,『那遲到的不是時尚的奴隸就是文盲』/那是去年,我們去看歌劇,在雨天裡吃小魚/小丑在過道上爬來爬去,嘴裡不時吐出/一兩隻癩蛤蟆──智慧的有毒形式」──在戲劇框架之外,還有一個演劇、觀劇的二級結構框架。

    (三):「我出生在一個邊遠的縣城,那裡沒有什麼/故事發生。也沒有歌劇可看,鏡子和夢/只是母親舊抽屜裡晦暗無光的兩個詞/唯一的電影院大部分時間用來開會/(批鬥會和表彰會)。」──鏡裡鏡外其實都只是一個夢,一個可疑的文本,敘述者藉由回憶顯現了它的三級結構。

    它還有一個四級結構穿插在文本中間,用以切分文本意識之內、文本意識之外,此即元敘述者的發言。(四):「必要的耐心以及一個人的死,是寫下這首詩的保證」,「寫下一個詞『加油站』,然後看見它在雪地裡變黑。」,「現在我是誰、幹了什麼/已無關緊要。神或小丑?現在是一個詞在講話」──元敘述者的現身才真正完成了偽敘述的使命;偽敘述是多重視鏡的複雜形式。

  <偽敘述:鏡中的謀殺或其故事>結構雖然高度複雜,讀來毫無滯澀析離之感,多重視鏡在敘述場面中往來穿梭,運鏡流暢語感自然,場面調度靈活。多重視鏡交相返影,使存有的身姿動蕩迷人,恍惚令人置身水晶世界。

 

重奏的秘密

 

  偽敘述刻意暴露文本的構成有平衡虛實的意味,使虛空幻境返回現實本源,而現實場景又必須虛設鏡像才能呈顯真實;實存與虛無在詩行中被同步開啟,平行撫摸光與黑暗,此乃詩學重奏的最高秘密。馬永波1997年的一首長詩即命名為14<本地現實:必要的虛構>──「本地虛構,在中央臺變成了新聞/ 那些錯過的就去讀報紙,沒有報紙的/就聽人復述,反而更加簡練/一具屍體輪流在眾人的口中咀嚼,它的氣味/深入軀體的各個省份。」,「崇高的虛構原則統攝了一切。更多時候/你感覺不到現實,只在某些時刻它才顯露/像露出木板的鏽釘子那樣固執,比如/分房子、漲工資、評職稱、孩子入學/金錢和權力虛構了現實,你只好去虛構詩」,令人嘆為觀止的虛實互涉的詩意敘述,既深奧又平實。

  虛構詩,是的,虛構以便開啟真實。在馬永波的詩裡你可以感受到探求存有實相永不歇止的飢餓感,不存一絲僥倖,不企求救贖,沒有可變空隙的嚴苛生存環境造就了馬永波正向存有的勇氣與決心;層層揭示、內外思量,以多重視鏡的複調寫作深入黑暗與寂靜,照亮死亡與生命。尚有無可比肩的徹骨之寒,在散步中顯現:

 

15<散步>選章

 

1

還有什麼希望值得訴說,值得

風一樣去追尋?它一經說出

便化為灰燼。從灰燼追憶到火焰

什麼樣的骨頭經得起徹底的寒冷

 

凝結在唇邊的鹽粒,霜色的毛桃

夏天是一壺濃茶被一再稀釋

柳色如煙妨礙你眺望美人

她內衣的更換對應朝代的更改


12

那孩子沿著鐵路走遠,在第一陣暮色中

他有了一個幸福的錯覺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烏黑的小球

向遠處擲去,它變成了地球


在他髒污的口袋裡,還有許多小球

在碰撞,發出天體一般和諧悅耳的音調

他聽著,張大了嘴傻笑著

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天使,穿過正在形成的宇宙

       

馬永波的詩,清肅、大方,富有北方寒地清冽的氣息,內蘊無可名狀的悲愴音響,為漢語詩歌開拓了一個遼闊深遠的神秘詩境。

 

【參考文獻】

馬永波:大陸先鋒詩叢3《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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