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7日

《百年新詩》第七十八章 上海:孟浪(1961-) 泥濘中的清醒與抉擇

/黃粱

 

  孟浪的詩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對法度的鑒知與堅執,剛健正直的詩人意識散播銳氣與英志。詩的鑒照意識在中國文明中有悠遠傳統,<詩大序>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可以視作一條中心線索。從周初政祭合一性質的禮儀聖辭「雅」、「頌」的誦之言對神聖法度的見證、監督與評議,到春秋時代民間韻文概念「風」之歌詩吟詠心性、映照人情倫理的抒情明志,內蘊其中的「志」 ──對法度的鑒思守持堅韌不變,變化的只是不同時代環境裡「志」的詮解面貌;下涉唐詩重視純粹審美精神的神契追索與宋詩窮理盡性的心理照應,詩人意識的階位與視域在歷史過程中漸層開展。審美鑒真、疏理性情、風正教化、評議政治,法之求索的不懈持志串聯成一道先後通貫內外呼應的漢語詩歌史,孟浪的詩可謂是這場「見證法度之光明」在當代的繼承與發揚。

  孟浪詩中的法之求索,詩人意識奮志以持的「法度」究竟何指?又鑒照了什麼歷史真相與社會實存?

 

刀尖上沾著的花粉

真的可能被帶往一個陌生的地方

幸福,不可能太多

比如你也被派到了一份。

 

切開花兒那幻想的根莖

一把少年的裁紙刀要去殖民。

          ──01<連朝霞也是陳腐的>節選

 

  以「刀尖上的花粉」比擬幸福不只是反諷幸福,它隱含兩個更深銳的命題:(一)鑒照黑暗──被派任的危峭的幸福顯示幸福所從出的天賦人權之匱缺,在極權國家禁制個人自由之下被特許的「截肢的幸福」,一種傷痛的人類命運之見證。(二)伸張意志──為維護人的尊嚴必須拒絕幻影的纏繞,奮志求索知覺的光明。因為在極權的鐵屋子裡,「連朝霞也是陳腐的。//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謂黎明。//光捅下來的地方/是天/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詞語,詞語/地平線上,誰的嘴唇在升起。

 

自由:法度的抉擇

 

  對孟浪而言,詩的神聖法度之見證與判準就是「自由」。執此,孟浪以絕不妥協的意氣直逼人心:由於壓抑自由,孟浪見證了歷史的野蠻,「人的女子氣的腳步聲漸漸去遠/留下了野蠻的歷史/那些無人的空位,那些恐怖的座椅」(02<歷史的步伐與歷史本身>);由於蔽障自由,孟浪翻開了國家的黑暗,「新來的老師是你/第一課,可能直接就是未來/所以,孩子們在黑板上使勁擦:/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03<教育詩篇>);由於隔絕自由,孟浪洞察大地的饑渴,「我感到十萬個村莊深處/磨盤碾著饑餓的麥子或/人類的骨頭。」(04<創造>);由於折磨自由,孟浪反思物質誘發的暴力,「黑頭髮,捆紮著鐵器/我們從倉庫裡搬出道路//擦拭一下吧,奔馳的欲望/汽車,像子彈一樣射出」(05<激情 1993>)。

  時代像一個無所不在的鐵圈箍鎖在每一個人的頭頸,孟浪緣於個人對「自由意志」的敏銳意識,對極權體制凌壓在個體生活與社會實存之上對自由法度的侵蝕,作出強悍猛烈的衝撞與抗拒。孟浪對壘的是如此龐大殘酷無所不在的時代禁令,激發孟浪詩學採取視點宏觀和語詞銳面化與之抗衡,緣此構成了孟浪詩風的特徵。語言對孟浪而言猶如雙面刃,當它揮斬向世界的暗夜,從黑暗中透射而出的真實之光也刺傷了自己:「語言可怕地沉默著/說話的人捂住嘴/他已經受傷。」(06<語言公墓>)。孟浪把語言當劍來磨,令人思憶「風蕭蕭兮易水寒」中的刺客,孟浪之詩確能興起壯士持劍之感:「忘在桌上的手/還在那部書上/還在歷史中/還在磨那把古人的劍。」(07<面對我的手>)而遍在的全知視點運用,往往誘人滋生心顫危疑之浩嘆!一方面,自覺的宏觀意念擴張使孟浪詩中涵包的一切:時代、社會、歷史、生活、情感,都帶著因為撐持緊繃而產生的磨擦傷痕;另一方面,時代的苦難推迫詩人凝鑄自由意志,擇定與極權政體針鋒相對的立場,更使傷慟鑿入骨血滲透性格。  

    要解釋這點必需回到時代歷史:1989年「六四事件」一晃而過,當年發生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歷史真相,猶如一個失事飛機上的黑盒子,至今下落不明。儘管如此,事件的輻射對個人心理意識的衝擊振盪,與更久遠的倫理價值觀念的影響是絕對抹殺不了的。孟浪的詩,在我的閱讀經驗中是咬嚙時代最深銳的歷史性文本,每一次閱讀它都令你無法迴避地再度蒞臨那個現場:

 

我太弱,經不起這世界圖景的無言

這打擊甚至讓我無法邁步

離得太遠了,太盲目了

風暴過去之後我也喪失了目的

那眾人開始走動了,開始交談了

在剛像佈景一樣露出的房子裡出出進進

我,一個個人,在人群外

在想像的、不可遏止的風暴之中!

          ──08<世界圖景>節選,1989.9.25

 

無形之中我已失去了形體

彷彿僅有靈魂在眾人面前,那麼近

幾乎也失去了距離

每個人都護住胸口,不放走悲痛!

          ──09<不放走悲痛>節選,1989.10.11

 

  孟浪的赤子之誠使他無法抽身,無法站到現場之外來寫一首對死者的悼亡詩,那不是孟浪的作為;孟浪深陷在死亡陰影之中,並且這個深陷因為詩人意識對法與非法的尖銳直覺,而更加劇痛!更加絕決!在這之前,詩人也會感時哀慟,如1988 年的10<無題>:「獸跡早於我的足印/不屈不撓地向前,煙/欲裂,我的心/欲裂,快感是其中的碎片/無人揀拾」,但哀慟的性質與形貌迥然不同。孟浪熬煉過「六四事件」廣場大屠殺之衝擊,1990 年<簡單的悲歌>,悲慟漸形遼闊,直面歷史的決心更形堅定;詩人意識中的法度抉擇與時代歷史的命題追索,已經緊扣成命運共同體:

 

11<簡單的悲歌>


為豐收準備打穀場吧

為打穀場準備農夫吧

為農夫準備土地吧

為土地準備播種、耕耘和收穫吧!

為豐收多準備些喜悅吧

為打穀場多準備些喧鬧吧

為農夫多準備些汗珠和笑容吧

為土地多準備些播種、耕耘和收穫吧!

但是,為豐收準備掠奪吧

但是,為打穀場準備空曠吧

但是,為農夫準備犧牲吧

但是,為土地準備荒涼吧!

但是,播種的時節農夫冒煙了啊

耕耘的時節農夫燃燒了啊

收穫的時節農夫變成灰燼了啊!


    1989 年之後,時代的轉輪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超越歷史的企圖與超常速度飛馳,生存再度被捲入另外一場價值重整的法度判斷之中。在市場經濟的強大誘惑與詩歌寫作喪失精神焦點,先鋒詩歌承受雙重困境的1993年,詩人對於幻象的澄清已經不必施用擊碎的手勢了,時間繼續推移只能加固信念而非瓦解;詩人的精神位置雖然更形隱諱,但孟浪詩歌的語態更加從容,表情更加清晰。詩人意識的卓絕見證可參照<激情1993>、<大雨在天幕上彎曲>。

    在<南京路上,兩匹奔馬>一詩,孟浪以獨特的宏觀視野展示他對時代盲流的精妙詮解:

 

12<南京路上,兩匹奔馬>

 

兩匹奔馬,面對面會意一笑

哦,她們擁有幸福的不同來源:

母親,食品,與生俱來滿足的疲憊

 

──我是主人,並無理解她們的權力

她們可能在生長中互相撕咬

可能一起奔進天上,那空中的廄房。

 

靜止中呵,絕美的鬃毛揚得更高

八隻馬蹄已馳往八個方向

驕傲的馬頭,在標本館與我重逢。

 

南京路是上海人潮最洶湧的街道,擠滿了購物者與觀光者,這道往來盲流在詩人的一瞥中淨化成面對面的兩匹奔馬,當這個畫面在詩歌空間裡被框架被注視,詩人意識洞穿了她們屈從於本能的盲目(八隻馬蹄竟有八個方向),而那能思考方向的馬頭逃離現場,獨與詩人在標本館會逢。「驕傲的馬頭」在最末一行突然反轉,蛻身為詩人意識的中樞;詩人,正如孟浪嘗言,乃是:「精神新邊疆的踏勘者兼界定者」,世界圖景將從而且僅從詩人那裡展開;「詩人」的定位與展望對孟浪而言正是如此界說。

  從編年的文本歷史觀察,孟浪的詩有三個關鍵轉折年代,分別是1989年、1995年、1997年。1989年之前孟浪的探索是孤立的觀察,隱蔽性的意念固執;1989年之後法度鮮明,原則的堅持猶如一面大旗揮舞。1989-1991年的篇章可以視作一部宏觀的戰略地圖集,孟浪的宏謀遠見書寫在分段式的組詩裡,如<歷史的步伐與歷史本身>、<世界工程>、<連朝霞也是陳腐的>、<死亡進行曲>等。19959月孟浪應布朗大學之邀,赴美任駐校作家,環境的變化通過詩人意識的鑒照之鏡,返影歷歷分明。更複雜的生存境象一方面分解著詩人固有的思考模式與關注焦點;另一方面自我與異他重新詮解的空隙使寫作生命獲得重組定位的可能性,精神的位移使生活與詩篇迭出新意。

    論述下列三首詩,比較不同時期的相異夢境及其象徵意義:<一個夢>(1989.11.1)、<夢的故事>(1995.3.10)、<在美國午睡>(1997.9.27)──

 

13<一個夢>

 

他把赤裸的手臂向前伸去,懸在半空

開始把他的鮮血

注入古老的海洋

就那麼一滴

改變了整個海洋的顏色

就那麼簡單的一個夢

改變了他整個的人生

他把身子俯了下來,把他的血

全部注入古老的土地

一下子滲進那土地的深處

大地表面乾裂的田野

仍像一張無邊的獸皮

但它的深處跳動著

一顆怎樣的心

誰也不會再看到他了

海洋舉起浪整個兒地捶打自己

大地漸漸地滋潤起來,或者毛髮直立

        

  <一個夢>只能誕生在特定年代,它的高昂激情完整保留了1989 64之後,一個詩人在時代氣象的淋浴中生命的巨幅振蕩,以致於夢者自願把他的鮮血與土地交融對話,夢者相信他的奉獻絕非毫無意義。在這首詩裡,詩人意識獲得了時代意識的寬廣度,自我與世界渾然成一個共同網絡。

    當時代遷移輪轉,自我與世界的關係也相應作出調整,顯示在<夢的故事>裡是一個孤絕的自我,世界虛無飄渺地矗立在他的對立面,詩人用他的身體這件僅有的武器向虛無襲擊,穿過城市的歷史與歷史的幻影:

 

14<夢的故事>


詩人向虛無襲擊

使用他的身體

這件武器,今夜流落街頭

南京路,一片死寂

好像是戰後,好像更遙遠

糧食隨降落傘飄搖

工廠曾經燒紅的鐵

又黑又冷,露出可怕的創口

一個夢在變彎,化劍為犁

農民的隊伍沒入西藏路

瀝青湖面上並無腳印

他們,僅僅是幸福的影子

詩人向虛無襲擊

他漸漸蘇醒過來

雙拳鬆開,指縫裡沾滿星星


<一個夢>與<夢的故事>的共同點是詩人意識對法度的緊握恆不變改,不同點是激情沉澱後,詩人認清了「夢」的孤獨本質與「理想」僅存的遼遠啟明之光。

    <在美國午睡>之夢景,不再縈繞著故鄉城市,而是遷變為異鄉都會,自我與世界的關係位置轉成相互鑒照之勢,詩境在精神骨架中增潤了更多的生活血肉:

 

15<在美國午睡>

 

在美國午睡

我遺失又一隻鳴蟬。

另有人失去一家保險公司

誰教他把頭伸進中國的夜半?

夢中的行動

輕撼現實,一連串無痛的語言

聽憑電鋸傷害——

詞,還是鋸末

填充艷陽西斜後的遺缺?

地勤師正鋸開飛機

金魚流了一地,並歡快地游開去。

在美國午睡

把美人搖醒:不做這只夢!


  詞,還是鋸末?詩人意識對法度的敏銳直覺使詩人提出了這個問題,這個身關性命的生死浮沉,而且唯有詩人才能提出來的問題。「鋸末」就是瑣碎麻木,迴游與貪戀;「詞」就是痛徹肌骨,飛行與溯源。

 

言志的道德勇氣

 

  「詩」是人存活在大地上,陷身於歷史中,賦有真實之大美的明證,文字的聲音形象只是存有與時間的局部轉喻,詩不僅僅是這些。詩在語言背後有一條堅韌的傳續人類文明的精神線索,一種人性尺度的價值判準,一道法執,我名之曰「詩人意識」,它帶領詩人穿越生死之間無窮止的迷障。當生存召喚正義,詩本然呈獻正義;當歷史迫近抉擇時刻,詩凜烈烙下時代印痕,這是孟浪的詩人本色。在一個無志可依的迷亂時代,孟浪突出了言志的道德勇氣,在泥濘中清醒與抉擇,對戕傷人性、扼殺自由、沉陷物質幻影的「非法」的體制與行徑,孟浪以詩篇亮出「法度」的準繩,用語詞之光照亮歷史謎團。孟浪之詩絕非刻意塑造英雄形象,在孟浪以美學手法架構的誇張場景裡(以16<雙虹記>作例),固然「鳥兒上鉤了,就一隻/但輕輕一提,釣起了整座森林」,緊接其後的卻是「盤根錯節的形而上──/痛苦,分泌著飲恨的沙粒」 ──那被精神壓力捏塑出來的奇蹟性景觀裡,隱藏著巨大的衝突與空虛。「我,繞過不存在的仁政/繞過同樣不存在的暴民/我,我把餘溫尚存的彗星抱回家了」 ──詩人不得不以巨大的痛苦摟著彗星之餘火回家。映照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反英雄的形象:「他的生活已被太空署徵用/他回到地下室,繼續守著/不可能通向地球另一端的那口深井」;在詩人高瞻的視野裡,理想與現實難以跨越的裂隙愈益鮮明。「全國的燈光,像被吐出的碎玻璃/依稀是我,上升,還在上升:/一名過於積極的無照證婚人!」——孟浪的天文觀測鏡是詩人意識的浩然投射,他無法停歇觀測時代與見證歷史的行動;縱然虛無黨人的腳步聲忽遠忽近,詩人依舊正直持志,繼往開來,並敢於忽視現實、空虛與死亡的黑洞正將他無止盡地吸入。

 

【參考文獻】

孟浪:大陸先鋒詩叢8《連朝霞也是陳腐的》,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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