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7日

天山遯:諦聽黃粱詩歌中的愛與逃

/聶豪


  黃粱,最為詩壇熟知的事蹟是與唐山出版社合作,編纂了兩套《大陸先鋒詩叢》,但相對於詩歌編輯的身份,詩人廖育正給予他的另一個稱謂或許更為貼切:「少了一夢,黃粱兩字,意義等於『詩歌赤子』」[i]。廖育正一語道出了黃梁不計代價獻身於文化理想的藝術性格。透過黃粱的篩選與引介,臺灣的詩歌愛好者接觸到了大陸前衛的當代詩歌,拓寬了美學視野,作為編輯的黃粱功不可沒。臺灣當代詩歌的版圖本是小眾,鮮少有人敢於堅持自己的閱讀口味,有計劃、大規模地推出風格殊異的詩選輯,若非秉持著一顆赤子般的詩心,孰能為之?

  不僅是詩歌赤子,更是遠避塵囂的隱者,黃粱賃居山水田野之間的生活[ii],似乎間接地影響到他的詩歌。黃粱的詩風幽深、澄淨,閃爍著返璞歸真的神祕。從早期詩集《瀝青與蜂蜜》中理想與現實的困阨對峙,到後期引領讀者探索《野鶴原》的蕭散風貌,不事雕琢的詩句蘊含著仿若天成的精神礦藏,以俟來者采摘。 

  隨手翻閱《瀝青與蜂蜜》中的一組詩作〈時間的讚美詩〉其中一首,我們可以看見作者的詩心硬朗肅然如「峰頂的岩石」的一面:

〈峰頂的岩石〉[iii]

峰頂的岩石,正午
忍受自己的稜角

短短兩句詩行,「忍受」二字將詩中的岩石擬人化,是全詩詩眼所在。然而,讀者可能會如此發問:一般的山石乃不規則的形狀,具有稜角本是自然,何至於用到忍受二字?另外,在山石忍受自己稜角的時候,又為何要特別突出其時間在於「正午」?首先,關於第二個問題,可能的解釋是作者意欲規定讀者觀看全詩的方式,並要求讀者一起浸入詩歌的氛圍當中。由於山石的稜角在將近黃昏時會因光線的不足而逐漸變得模糊,而在將近黑夜光線全然消失時,山石就與整幅山景一同消融於黑暗之中,因此,之所以選擇「正午」作為觀看的時段,是為了強調在光線充足的情況下,觀者所見到的岩石輪廓最為清楚。由此,可以連結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因為接受正午陽光洗禮的岩石輪廓最是清楚,所以它必須忍受自己歷歷分明的稜角。在岩石稜角格外分明的一刻,作者賦予了它擬人化的「忍受」二字,不僅象徵著稜角是岩石這個無機體的輪廓,更隱喻著個人性格在做人處世時的展現。所謂剛則易折,處世之道貴乎圓融,但過於圓融,又容易流於鄉愿,因此孔子彈斥八面玲瓏沒有原則的人,謂其「鄉愿,德之賊也」,並慨歎真正圓融中庸的「中行」之人難得,自己寧可與狂狷之人交往,「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雖然狂者狷者的德行各有偏至,不夠渾化全面,但較之似是而非的鄉愿淆亂視聽,使人誤以為各方討好就是中庸之德,狂狷之人的秉真率直卻是好得多了。
  然而,在許多時候,堅持自己做人的底線、處世的原則,往往會與社會體制內既有的各種潛規則衝撞,必須付出一定程度的代價。因此,象徵狂狷的岩石,所「忍受」的很可能不只是自己形貌的輪廓,同時也是在「忍受」性格中剛硬的稜角為自己帶來的諸多衝突。那麼,要如何避免自己的剛硬性格可能帶來的許多衝突呢?

  縱觀全詩構圖,一派昊天青山。令人聯想到《周易》中的「天山遯」卦象,乾天在上,艮山居下。《周易‧象傳》稱乾卦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iv],象徵著日新又新的君子之德;《周易‧彖傳》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敵應,不相與也。是以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无咎也。」[v],艮卦象徵著事情的適可而止,能夠免於咎責。將兩者合而觀之,即成天山遯卦。《周易‧象傳》曰:「天下有山,遯。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孔穎達《周易正義》疏曰:「積陽為天,積陰為地。山者,地之高峻,今上逼於天,是陰長之象」。雖然高山象徵陰氣漸長,小人得勢,但無論山勢再高峻,儼然有逼天之象,但實際上山卻永遠無法觸及天,因此遯卦中居於上位的乾卦,不僅象徵著天空的高遠不可企及,同時也象徵著君子懂得明哲保身,遠避小人,常保貞吉。是以,〈峰頂的岩石〉不僅示現了狂狷之人處於亂世的危困,同時也突現出天山遯卦象所提示的衝突的解方,正是作者黃梁的實際生活:遠離塵囂,散居山野。而作者、詩歌、卦象三者之間巧妙的吻合,是冥冥中的天機自現?抑或本文的過度詮釋?就交由讀者自行評判。

  如果說〈峰頂的岩石〉裡那顆位於高危峻極之峰頂的岩石,象徵著黃粱性格中剛硬的稜角與飄然遠引的遯逃,而遯逃並非漫無目的的逃離,必有其所往的方向。那麼,我們可以進一步玩索,究竟黃粱的詩歌精神在逃離是非紛擾的塵囂之後,又將逃往何方。一般來說,人在出離困境後會逃往心之所向的地方。而黃粱心之所向的地方,又在何處呢?此時,天山遯的卦象顯然已不足以提供更多的說明,我們可以在遯卦的基礎上,以互卦之法再衍生一卦[vi],是為天風姤。天風姤是天山遯的卦中之卦,代表黃粱詩歌精神的志之所之,心之所向。《周易‧彖傳》云:「姤,遇也,柔遇剛也。」,姤含邂遘之義,姤卦的結構上乾下巽,也含有君主頒布的詔令如風行遍天下的意思。本文採取姤卦的邂遘相遇之義。若反照黃粱詩歌,可舉組詩〈一路繁花盛開〉[vii]中的一則詩作為例:

手指往赴肌膚,一路繁花盛開
遙不可及的旅棧啊!永遠無法抵觸
花園盡頭的最後那一株

姤卦五陽一陰,位居內卦初六的陰爻特別強韌,如同現實生活中權柄在握的強勢女性,又如同榮格心理學派所發現的深深隱藏於男性靈魂中的女性形象「阿尼瑪」(anima)Marie- Louise von Franz認為,阿尼瑪是男性內在世界的嚮導和居中調停者[viii],傳遞著心靈系統中的核心「本我」(self)的重要訊息,並且包含著諸多陰性心理傾向,例如曖昧情緒、預言徵兆、對非理性事物的敏感、個人愛情的能耐以及對自然界的情感等等。而「阿尼瑪」常常會在情感因素占主導地位的藝術創作中,以各種不同的面目現身。如果阿尼瑪呈顯負面的形態,則男性可能會較為軟弱、惡毒;反之,若阿尼瑪顯現出正面的形態,表示男性較能調和內在的矛盾,積極肯定自我價值。

  觀照黃粱詩歌中奔赴肌膚的手指,猶如藝術創作者尋索著內心阿尼瑪所象徵的永恆女性形象,一路盛開的繁花妝點著這場個體化之旅。雖然創作者在藝術作品中為自己塑立的理想女性形象,就像沙漠中海市蜃樓所幻化出的旅棧那樣難以企及,只能以想像勾勒出大致的輪廓,但創作者的意念卻永遠意向著這愛的化身,永遠意向著姤卦中以一陰承五陽的阿尼瑪,「花園盡頭的最後那一株」未名異卉。而阿尼瑪越是保持著神秘感,對於藝術創作者的吸引力就越大,在與作者的男性心理進行互動的過程中,阿尼瑪就越加強勢。猶如在男女情愛裡,女性為了吸引男性,總是力圖維持著自身的神祕,恍如一則無法破譯的謎語,誘使男性拜倒於石榴裙下。是以,《周易》曰:「姤,女壯,勿用取女」,本來意指在感情關係中,男性遭遇過度強勢的女性,這場邂遘由於雙方能力不對等,故難以天長地久。而在黃粱的詩中,則意指詩歌創作者與內心阿尼瑪的神交,乃是一種綿綿不絕、至精至純的促動力,促使詩人由喧囂紛擾的城市,轉往詩歌所指引的愛的方向竄逃。這種背離繁華與機心,向內在的詩歌之愛而逃的行為,在黃粱詩歌中是屢屢出現的痕跡。

  本文從〈峰頂的岩石〉一詩推導出天山遯的卦象,以代表黃粱詩歌中逃的面向,而逃亡所向之地,必也是心之所向之處,故以互卦之法從本卦天山遯中取出天風姤的卦象,並以之象徵黃粱詩歌中,藝術創作者與內心的阿尼瑪形象互相溝通交流的愛的面向。雖然本文是從卦象的整體出發詮釋詩作,並未細解每一爻的爻辭,但誠如葉維廉所說:「始創卦象的人,從實象在動變的境遇中取模,而在構成方法上,保持該象的多面放射性,讓我們彷彿站在象的邊緣,aporia,一時不能決定『義』的取捨,而又頓覺它同時包含多義。這是詩的活動。」[ix]既然卦象涵蓋多義,詮釋者在以之對詩作進行解讀時,就必須有所取捨,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方能解卦與解詩並行不悖,藉由卦象發揮黃粱詩歌中的精義。

◎本文首刊於《文化研究季刊》第158
https://www.csat.org.tw/Journal.aspx?ID=22&ek=118&pg=1&d=1655

【註解】


[i] 廖育正:〈真情水中刀痕──漫談黃粱《野鶴原》〉,收入:《衛生紙詩刊(21期)》(台北市:黑眼睛文化,2013年)。
[ii] 關於黃粱的隱居生活相關情事,可參見劉季陵〈山居歲月中的傲然與伏貼〉一文。此篇文章刊登於黃粱個人網站「野鶴原」,網址:
[iii] 黃粱:《瀝青與蜂蜜》(台北縣:青銅社,1998年),頁54
[iv] 轉引自呂紹綱:《周易闡微》(台北市:韜略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頁14
[v] 以下關於《周易‧彖傳》、《周易‧象傳》及《周易》的部分,悉徵引自《周易闡微》及《周易全解》,不再另外加註。詳參金景芳、呂紹綱著:《周易全解》(台北市:韜略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頁478
[vi] 將本卦的二、三、四爻作為互卦的下卦,三、四、五爻作為互卦的上卦,即可得出天山遯的互卦為天風姤。
[vii] 黃粱:《野鶴原》(台北市:唐山出版社,2013年),頁90
[viii] 以下關於阿尼瑪的說明,悉引自Carl G. Jung主編,龔卓軍譯:《人及其象徵:榮格思想精華的總結》(台北縣:立緒文化,1999年),頁212-223
[ix] 葉維廉:《中國詩學》(台北市:台大出版中心,2014年),頁76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