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0日

《百年新詩》第六十二章 身體傷殘敘事(余秀華1976-) 詩:意態堅貞絕不搖晃

/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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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的那些詩句,曾像子彈一樣穿越我的身體,飽滿、有力。它提醒我,這世界上,有一種閱讀,不叫八卦,不叫『快餐』,叫做詩歌。」這是記者黃小20151到湖北鐘祥探訪腦癱詩人」訪問稿的結尾。文章標題:「『腦癱詩人』余秀華:寫詩是不能讓人看  像做愛一樣」;典型的八卦用語,關鍵詞是「腦癱」和「做愛」。2014年某日《詩刊》雜誌的編輯劉年偶然在余秀華的博客讀到她詩,選了幾首預備發表,猶在上級審核過程,劉年便告訴余秀華說:「你準備好紅吧!」。「紅」這字眼在中國極度猖狂,沾惹了極左與極右兩端;這裡的「紅」,指文化資本被高度運作之後產生了最大效益。劉年最喜歡的一首余詩叫<我養的狗,叫小巫>,201412月余秀華受邀到中國人民大學朗讀這首成名作:「……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余秀華還有一首被高度關注的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血腥暴力與性愛被炒翻天,並適度灑進一些詩歌佐料來提味。

余秀華果然一炮而紅詩集一個月之內連三印腦癱詩人農民詩人的標籤引起新聞效應但余秀華說:「我希望我寫出來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的,或者農民余秀華的。1995年,19歲的余秀華因為寫的字難以辨認,高中語文老師打了零分,余秀華一把火燒了課本,立志不再去學校,接著又因媒妁之言與大他12歲的外地人成親。2003年余秀華開始用手抖的字寫詩,學會電腦打字,給自己的博客取名叫雲端夢囈只有在寫詩時,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

余秀華1976年出生於中國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致使行動不便口齒不清。除此之外一切正常,她甚至還是省運會的象棋培訓選手,冷靜細密的思維也展現在她的詩裡。余秀華的想法很樸素,只不過是透過寫詩療癒自己,「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乾淨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我認為只要我認真地活著,我的詩歌就有認真出來的光澤。」(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但這個畸形社會不想放過這塊到口的紅燒肉,新聞媒體到偏鄉的家裡騷擾,主動幫她換下舊電腦,保險公司奉送平安保險,鐘祥市作家協會奉送本地作協副主席的稱號,「詩意地棲居」從天而降。

 

2

 

01<手持燈盞的人>

 

她知道黃昏來臨,知道夕光貓出門檻

知道它在門口暗下去的過程

也知道一片秧苗地裡慢慢爬上來的灰暗

她聽到一場相遇,及鼻青臉腫的過程

她把燈點燃

 

她知道燈盞的位置,知道一根火柴的位置

她知道一個人要經過的路線以及意亂情迷時候的危險

她知道他會給出什麼,取走什麼

她把燈點燃

 

她是個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

每個黃昏,她把一盞燈點燃

她把燈點燃

只是怕一個人看她

看不見

 

余秀華的詩表面上看很質樸,沒有華麗辭藻,卻懂得用「夕光貓出門檻」,以動態比擬光影變化。「她聽到一場相遇」,將自我經驗客觀化,強化聽覺呈現的音景,轉移事件的視覺衝擊力,想像空間擴大。這個女人明知事件的結果,「他會給出什麼,取走什麼」,她接受宿命,仍然「把燈點燃」;最後一節陳述事件原因:「她是個盲女」。余秀華的詩層次井然有序,先活化環境氛圍,再以側寫手法渲染事件,但對事件結果點到為止,勾引想像,最後運用形象凸顯核心情感。「盲女」是個象徵,不是這個女人瞎眼而是她一生都活在黑暗裡;她渴望有人愛,或至少看見她的存在,詩呈現一個人單純而卑微的心願。

余秀華的詩充滿對比性張力,詩學作用是強化現實生活經驗,使之超越世俗層面觸及人生永恆命題。「如同一次地震,讓一個人死去,讓一個人活著/讓第三個人從廢墟裡誕生/她亦生亦死」(02<掩埋>節選)。將愛情比擬為「地震」強調其摧毀力與影響,愛過的人彷彿再一次誕生。「土地呈現本色:荒涼啊/荒涼的愛,荒涼的表達和身體裡的次序」:被愛情震落的是什麼?真相依次裸露:首先毀壞的是內核,生命之「愛」,再來是透過語言與行為之「表達」開始變形,最後剩下肉體本能。詩人撫摩人類情感衰退的梯級次序,裸露人間荒涼之本色。

余秀華的詩不故做姿態,裝扮樸素,如赤子般心思單純,呈現完整的人性景觀;余秀華的詩反思強烈正視真實,她坐擁人生痛苦的寶藏,隨手摘取盡皆是珠玉瑪瑙。

 

3

 

對世俗之愛的反思還不夠余秀華試圖超越世俗之愛。「呼倫貝爾」位於內蒙古最北端,北緯50度極寒之地。在此冷冽而廣闊的草原上,詩人發出了對愛的永恆期待――

 

03<呼倫貝爾>

 

草和落日。它們把世上的所有都交給你了

它的深奧在於平坦之處的隱匿,這樣的隱匿讓你

想把自己供出

 

什麼都可以裝進口袋攜帶:牛羊,蒙古包,馬頭琴

為它而來的人,因它而去的魂

除了地本身

 

這遼闊讓你哽住。讓你懷疑,讓你哭喊而想把自己撕碎

甚至一棵草上的光暈

都有到來與離開的啟示

 

這遼闊吞沒的是更大的遼闊,不要說憂傷了

除非有人馳馬而來

蒙上你的眼睛,劫你而去

 

「平坦」意味著一覽無遺,與「隱匿」呈現對比;可以移動的人、物與不能攜帶的土地,變易與不易的對比;「讓你哭喊而想把自己撕碎」,遼闊天地與渺小個人再一次對比。「這遼闊吞沒的是更大的遼闊,不要說憂傷了」,第四度對比:開放與封閉。在多重對比之下時間的莊嚴感如在目前,「一棵草上的光暈/都有到來與離開的啟示」;幻象/聖象一閃而過,「有人馳馬而來/蒙上你的眼睛,劫你而去」,如果你懷疑它就是幻象,如果你相信它即聖象――「愛」翩然降臨,生命復甦。

 

4

 

<呼倫貝爾>書寫的莊嚴圖像來自視覺景觀,但是超越視覺;來自心靈景觀但是超越心靈。它昇騰在人間現實之上,觸及人類靈魂的奧義與美,直抵詩之本質。余秀華不是天生腦癱者也不是忍受家暴的農婦,而是真正的詩人;余秀華來自農家懂得土地的奧秘,「在月光裡靜默的麥子,他們之間輕微的摩擦/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如何在如此的浩蕩裡,找到一粒白/住進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是歸宿,「找到一粒白,住進去」也是。「父親啊,你的幸福是一層褐色的麥子皮/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農民的痛苦與沉默被詩人的心眼洞觀:幸福年復一年被剝離被風吹散,唯有痛苦才是天天裹腹的糧食。一個被痛苦包裹又包裹痛苦的詩人注定要誕生在田野之間,目睹這一切;「我很滿意在這裡降落/如一隻麻雀兒銜著天空的藍穿過」,余秀華的04<麥子黃了>如是說。

麥株之間的相偎依來自生活洞察與感悟,麥子皮與麥子心的關係也是。余秀華跟著父母到油菜地農作,從生活經驗裡提煉智慧與詩意――

 

「你這樣不能把日子的雪撢掉」

而形式是必須的,緊緊裹住了一顆皺巴巴的核

且不說經得起推敲的過程,盲目和寬容

白楊樹多餘的一枝伸了過來,他知道砍掉

是最好的修飾

你小心不要把鐮刀又砍出一個豁

――她還是囉唆了一句

  ――05<給油菜地灌水>節選

 

「日子的雪」是生活難以卸下的負擔,不易拂撢之輕;「鐮刀又砍出一個豁」是歲月必然的殘損,下手過重的結果。這些生活點滴經驗經過詩意轉換,呈現斑剝的智慧。農民無法享用生活的修飾之美,因為有社會結構與習俗框架緊箍在前;「心靈」能剩下什麼?「一顆皺巴巴的核」而已。余秀華身處其間,深知農民的苦楚與困境。農民除了勞動之外別無長處,勞動變成生命唯一的意義唯一的寄託,「中午,陽光辣著背了。拴在水管上的兩頂草帽小得燙人/六十年的光陰沒有讓他們膨脹」。六十年的光陰一去不復返,草帽還逗留在原來的位置上哪裡也去不了,甚至連勞動的主體也搬不上檯面。余秀華的農民素描草草幾筆,力透紙背。

 

5

 

    余秀華自言是一個農婦,但心靈飛翔得又高又遠。余秀華喜歡文字之美,也喜歡文字帶給她的喜悅與平靜。她能在短短數行之間架構出一個深遠畫面,這筆力絕非素人可及;但余秀華又是一個素人,她的寫作初衷很單純,無所依無所求。起先,「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寫著寫著,這根柺杖自個兒踽踽獨行,甚且健步如飛。起先,寫詩只為了自我療癒,最終,詩歌竟能療癒他人。余秀華的詩裡隨處可見洞觀人世的智慧,富有啟蒙意義――

 

06<木桶>

 

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曾經裝下了一條河流

水草,幾條魚,幾場大風製造的漩渦

還有一條船,和那個女妖晝夜不息的歌聲

 

中午,在河邊捶衣服的時候

她不再看河水裡的倒影,也不再猜想幾千年前

河流上源那個腰肢纖細的女人

怎樣把兩個王朝裝在她的左右口袋裡

在這麼熱的中午,她如何讓自己袖口生香呢

 

最初,她也以楊柳的風姿搖擺人生的河岸

被折,被製成桶,小小巧巧的,開始裝風月

桃花,兒女情長,和一個帶著酒意的承諾

 

兒女裝進來,哭聲裝進來,藥裝進來

她的腰身漸漸粗了,漆一天天掉落

斑剝呈現

 

而生活,依然滴水不漏

她是唯一被生活選中的那一只桶

 

這首詩假借了幾個文化意象,運用手法高妙。「女妖晝夜不息的歌聲」,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所描寫,塞壬(Siren)女妖們居住在西西里島附近海域一座島嶼,她們用天籟般的歌喉使經過的水手因傾聽而失神,航船觸礁沉沒;女妖之行徑被後世渲染為「女人具有惡魔般魅力」。詩裡的她懂得製造「漩渦」,「歌聲」會讓男人因神識恍惚而毀滅。

「幾千年前/河流上源那個腰肢纖細的女人」,《國語晉語一》:「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妺喜女焉;妺喜有寵,於是乎與伊尹比而亡夏。,河流上源的女人指夏朝第十七位君主桀的寵妃「妹喜」,後世紅顏禍水的第一個例證。傳說妺喜為伊尹派到夏宮的間諜,促使夏朝滅亡幫助建立商朝,「兩個王朝裝在她的左右口袋裡」,典故從此出。

折楊柳」,楊柳是中國文學情思纏綿的意象,《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諧音折楊柳蘊含挽留之意。她「被折」意味著被男人看中納入婚姻。接下來就是流水帳了,兒女,哭聲,藥,盡皆是負擔與痛苦;腰身粗了,漆掉落,「桶」的意象圓而壯不再婀娜多姿,裝載的不再是風花雪月而是滄桑歲月;生活被殘酷地形容為「滴水不漏」,無所遁逃之意。全詩從神話與歷史傳說陡降到人間現實,她是「唯一」被選中的那一只「桶」,女人被婚姻活活綁死在家庭中,被工具化,而男人卻隨時可以開溜。

 

6

 

閱讀過<呼倫貝爾>與<木桶>的讀者,腦海中的農民、腦癱者、被欺凌女性的刻板印象盡皆粉碎。余秀華的詩思維深密,生命力強悍宛若金石,經得起錘鍊更無懼風霜。<一隻烏鴉正從身體裡飛出>呈現一個哲學家詩人的風範――

 

07<一隻烏鴉正從身體裡飛出>

 

如同悖論,它往黃昏裡飛,在越來越弱的光線裡打轉

那些山脊又一次面臨時間埋沒的假象

或者也可以這樣:山脊是埋沒時間的假象

那麼,被一隻烏鴉居住過的身體是不是一隻烏鴉的假象?

 

所有的懷疑,不能阻擋身體裡一隻飛出的烏鴉

它知道怎麼飛,如同知道來龍去脈

它要飛得更美,讓人在無可挑剔裡恐懼

一隻烏鴉首先屬於天空,其次屬於田野

然後是看著它飛過的一個人

 

問題是一隻烏鴉飛出後,身體去了哪裡

問題是原地等待是不是一種主動的趨近

問題說一隻烏鴉飛出以後,再無法認領它的黑

――不相信夜的人有犯罪的前科

 

最後的問題是一副身體不知道烏鴉

飛回來的時刻

 

「烏鴉」全身漆黑,叫聲聒噪,猛禽類,撞見代表不吉祥,牠甚至象徵死亡使者。牠令人駭怕,代表身體裡的恐懼,隱藏在肉體裡的死。「被一隻烏鴉居住過的身體是不是一隻烏鴉的假象?」,生命是死亡的偽裝?大膽的哲學推理,足以比肩「莊周夢蝶」的古老寓言。烏鴉的飛翔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存在,對生命提出無法迴避的必死挑戰。「一隻烏鴉飛出後,身體去了哪裡」,相對的命題是:身體死亡後靈魂去了哪裡?「不相信夜的人有犯罪的前科」,犯過罪的人怕走夜路,「黑」象徵黑暗勢力,換個說法是「業力」,那是生存證據,它不會消失。它以一隻烏鴉的後設型態飛回來再度棲居在身體裡,可是這副後設身體不知道「烏鴉飛回來的時刻」。依據物理定律能量總和不增不減,依據佛教法則因果昭然,但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兌現。余秀華如是說,顯然她素樸地相信因果業力,這是底層苦難人民的普遍信念。

 

7

 

    余秀華的詩意反思來自生活,但是根扎得深視野遼闊;詩歌語境充滿鄉土氣息,但視域開放,觀點高超而銳利。在<清明祭祖>這首詩,余秀華將兩種情境並置,產生對話效應:

 

大好的油菜花開得久了,香也淡了

春天慣有的悲傷若有若無

――我愛上了體內已根深的奴性

 

把一朵花嚼在嘴裡的時候

看見幾個人在高壓電線的架子上作業

如幾隻蚊子叮在那裡

                                         ――08<清明祭祖>節選

 

敘述者停留在走向祖墳的半途,一邊感應著無以名之的傷春意緒,一邊被現實幻境吸引。「根深的奴性」是積疊在身體裡的文化基因,當它佔領人心現形為極度功利傾向,當它蟄藏在身體裡泛發逃避現實的餿味,兩種現象都是奴性作祟。正當逃避現實的心理佔居上風,與生命比鄰的死亡景觀打了作者耳光,「墳地裡傳來了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余秀華的敘述手法,極內在又即超越;表面看來只是生活瑣事,內蘊深意。<去涼州買一袋鹽>也是如此,乍看之下不過是誇張的私人情事,袖裡藏刀見真章:

 

09<去涼州買一袋鹽>

 

我被這樣的荒謬擊中,且不能自拔

我無法相信,高了幾個緯度的食鹽,會鹹到

讓我從此啞口無言

並對生活和愛情隻字不提

 

真是讓我憤怒:他說他是不可缺少的鹽

我居然信了

但我不把它劃分到信仰

――中年的夜晚孤寂,乾燥,適合一杯淡茶

 

我偷偷去了涼州,在夢裡兜兜轉轉

不停地說服撲到懷裡的秋風

而且我不停地計算:一袋鹽放在多寬的水域

才能形成浮力不淹死自己

 

涼州,漢朝行政區名稱,今之甘肅。盛唐詩人王之渙(688-742)有涼州詞傳世:「黃沙直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古涼州核心城市在武威,地近騰格里沙漠,詩人面對邊塞之沙漠景觀有感而發。「去涼州買一袋鹽」是戲謔之詞,寓意嚐盡荒涼,買回一袋毫無用處的沙子;臺灣俗語有「轉去蘇州賣鴨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轉喻),語言功能類似,都泛發出民間語言的潑辣與活力。「他說他是不可缺少的鹽」,就像涼州對於中原與蘇州對於臺灣代表遙遠邊地一樣,「他」也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共產主義代言人,中國共產黨宣稱人民不能沒有他,唯有一黨專政才能帶給人民幸福,「我居然信了」,這裡的「我」也是象徵性的。結果呢?「鹹到讓我從此啞口無言」。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噩夢,但我還要在夢裡不斷說服自己,「一袋鹽放在多寬的水域/才能形成浮力不淹死自己」,每一個中國人都必須去發明自己的救生術,每日泅游在死亡邊緣直到把生命耗盡方休。

 

8

 

余秀華膽大包天敢寫這個?還大辣辣的說:「真是讓我憤怒」,巾幗英豪當之無愧。象徵的力量如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海上,海面之下藏著什麼?讀者必須自己去挖掘。冰山在海面下潛藏正如歷史真相被湮滅,十之八九總是黑漆漆的,需要一代又一代人艱辛挖掘才能觸及全貌。<漏底之船>就是一次詩意的挖掘:

 

10<漏底之船>

 

歷史無法追溯的秘密或根源

以一場大雪省略了謊言的麻煩

 

四十年,它一次次被大一點的浪趕回淺水區

與魚蝦為戲

它也擅長捕捉風,風中之言,杯中之蛇

 

它不過是承受了兩種虛無

一種是從它身體漏到湖裡的星空

一種是從它的身體外漏到身體內的魚兒

 

星空還是星空,魚兒不知去向

魚兒也不知道他曾經來過

在一條船裡留下痕跡

 

只有它自己承認它還是一條船

在荒蕪的岸

有著前世的木性,今生的水性

 

開宗明義剖開「歷史」,回到「四十年」前,暗指「文革」。歷史被覆蓋得那麼深,深到沒有歷史。這是一條「漏底的船」,「只有它自己承認它還是一條船」,雙重批判,前者側重思想結構(底是漏的),後者側重精神信念(自我蒙蔽),兩方面都早已破產。它還能承載什麼?「虛無」而已;裡外皆蛀空的這條船沉沒是遲早的命運,詩人只不過提前掀開了底牌。

 

9

 

為什麼余秀華會有如此荒謬之感慨?「如何讓塵世拴住自己的脖子/就知道如何讓四肢倒立」,詩人之職責是擦拭明鏡,讓倒懸之苦歷歷在目,「身外的苦難和不平越來越多/交出痛苦讓我羞愧/保持冷靜也讓我羞愧」,良知逼迫詩人寫下歷史證詞。但昏瞶時代在意的是暴發名利的「紅」,在意的是從別人的殘缺與病痛裡享樂,對己身之腐朽與倒懸假裝沒事兒;當大部份人都靈魂扭曲時精神正直者只能保持沉默:

 

我直立和彎曲,結果一樣,你看到的部份

也會一樣

如果我在一條河裡去向不明

我希望你保持沉默,在預定的時間裡

掏出黎明

   ――11<我知道結果是這樣的>節選

 

沒錯!現實情勢並不樂觀,但詩人的精神信念異於常人。詩歌寫作既是自由意志的顯現,也是價值選擇與道德承擔。余秀華甚至也考慮了後果,「如果我去向不明」,但詩人相信「預定的時間」到來時將有「黎明」,勇者無懼。

余秀華的詩,表層的語調清明裡層的語境曲折,形成獨特的言說場。詩呈現出斷然取捨的力量,沒有猶豫模糊地帶;它既非一味剛強也絕不蟄藏於陰柔,追究徹底而情感練達,洞觀歲月又心思坦蕩。這種類型的詩歌力量曾經出現在漢魏樂府詩中:「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戰城南>),「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枯魚過河泣>),「華陰山頭百丈井,下有流泉徹骨冷,可憐女子能照影,不見其餘見斜領。」(<捉搦歌>),「快馬常苦瘦,勦兒常苦貧,黃禾起羸馬,有錢始作人」(<幽州馬客吟歌辭>)。以上亂世歌謠,率皆形象生動而語言快利,歲月蒼茫中顯現清明慧智。余秀華的詩蓄藏著來自大地與生民的質樸之氣,誠意修辭老實做人,語言練達意蘊深遠。她的詩深邃無礙,直指人心;何能如此?但從鉅慟中淬煉始得。余秀華正因為身體傷殘,她的心靈比身體安康者來得更加健全,更加珍惜生命的價值。

 

10

 

12<在秋天>   

 

如我所願,秋天咬了我一口

然後給我很長的時間,看我傷口發炎,流膿,癒合

它說,你這樣的草民,還配疼一疼

還配這麼慢調斯文地疼,然後把它交給落葉

在紅月亮不落的國家,一些人把黎明裹在破衣裳裡

把收穫埋得很深,便於遺忘

他們在街頭聚集,討論沒有頒佈的國家法律

什麼樣的季節,就有什麼樣的法律

他們的腳心也有傷口

血從各個街道向人民廣場匯集

秋風吹過他們的面頰

我唯恐認出我失散的那些親人

 

《詩刊》20149月第九期刊發了余秀華的詩作,1012日余秀華寫下<在秋天>呼應突如其來的被挖掘。余秀華用了「咬」這個殘酷字眼,而且預知傷口要「很長的時間」才會癒合。余秀華知道自己草民的角色只配生來被踐踏,最終將如落葉般被掃進溝渠。但詩人說:「如我所願」,可見余秀華不是寫著玩玩而已,她有高瞻的詩歌理想,那是什麼?「紅月亮不落的國家」,一個真正獨創的意象。大家都懂得「紅太陽」的象徵義,太俗爛了;在中國,連月亮都被染紅,日月皆紅,晝夜不落地紅,沒有一絲一毫膽敢不紅。在紅透十方的天地裡「黎明」還有什麼意義?只能「裹在破衣裳裡」私人收藏著,小心謹慎地把倖存的心頭靈明「埋得很深」。「沒有頒佈的國家法律」,揶揄這個國度無法無天,憲法變成一張廢紙。「血從各個街道向人民廣場匯集」,「血」絕對不是國家慶典的裝飾,而是慶典的批判與改寫,人民終將再一次齊聚於人民廣場。「我唯恐認出我失散的那些親人」,正言若反,生命狂喜之意;真正的詩人擁懷著時代苦難,認同人民反抗暴政的義舉,余秀華的詩意態堅貞絕不搖晃。

 

【參考文獻】

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黃小星:<「腦癱詩人」余秀華:寫詩是不能讓人看 像做愛一樣>,錢江晚報,2015.1.22

《樂府詩選》,余貫榮選注,華正書局,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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