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粱
前言
法國詩人路易．阿拉貢（Louis Aragon 1897-1982）曾經說過：「『超現實主義』實際上開始於1919年春末。我在1919年6月從軍隊回來，布勒東讓我看蘇波和他合作的《磁場》。我們當時使用超現實主義這個詞，只是指人們後來稱之為自動寫作法的東西。」，1921年《磁場》出版，為首度採用無意識書寫技巧的文本。1924年10月巴黎成立了「超現實主義研究所」，超現實主義領導者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 1896-1966）發表第一篇＜超現實主義＞宣言：「可愛的想像力啊，我之尤其鐘愛於你的，正是你的不講情面。只有自由這兩個字，迄今猶能給我以鼓舞。」，「夢境與現實這兩種狀態似若互不相容，我卻相信未來這兩種必會溶為一體，形成一種絕對的現實，亦即超現實。」，「超現實主義的基礎是信仰超級現實，這種現實即迄今遭到忽視的某些聯想的形式；同時也是信仰夢境的無窮威力，和思想能夠不以利害關係為轉移的種種變幻。它趨於最終地摧毀一切其它的精神學結構，並取而代之，以解決人生的主要問題。」（丁世中譯），超現實主義運動開始施展它風起雲湧的文化影響力。
以中文書寫的超現實詩，最早的文本可能是紀弦1936年4-6月寫於日本的01＜致或人＞：「當一切天體變成了扁平的，一切標本魚游泳起來」，「以馬的速度，我們跑，划著未來派的16條腿」。管管1959年端出＜老鼠表弟＞、＜饕餮王子＞，超現實風格更加完整且敘述能量豐沛；繼此之後，管管戲謔現實與出格想像的詩篇層出不窮，或多或少沾染著超現實主義氛圍。本文以管管新詩文本為評述範例，品賞詩人大膽、潑辣、奇怪的詩風。
一卸超現實
中國的現代史奇幻詭譎，儼然超現實，然而1950年代臺灣的超現實詩卻被視為異端。超現實主義詩/畫對潛意識的開挖疏導，對社會現實框架的叛逆，提供1950年代臺灣現代詩人刺突現實禁錮的矛槍，和收藏心靈苦悶的抽屜。管管1959年的＜老鼠表弟＞、＜饕餮王子＞可稱其中佳作，語言風格奇崛，氛圍特異；＜老鼠表弟＞呈現人性在現實陰溝裡的躲藏與無奈，＜饕餮王子＞從肯定生命真實面大噉現實之虛偽，意念的呈示正好反向。
02＜老鼠表弟＞開端只掀露人性一角：「終於輾斃你躲在陰溝裡的尾巴」，形容底層民眾猥瑣地生活在存有邊緣，到處被壓迫被驅趕，苦悶的人們不得不走向性的慰藉，「你逃進那門饕餮的大腿。在床與金錢地帶。/你祇監視錶面。哀求錶面。瞻望錶面。」最後才拉開時代的布幕：
靶場上子彈們正在用著早餐。（反芻著吃大菜的好年月）
且罵著菜單。且議論著價錢
戰車在嚼嚼草。嚼嚼野薔薇
砲在啜飲星。啜飲蝙蝠
刺刀在收割麥子。收割野菊
鐵絲網在纏繞蔦蘿割裂風戀愛一匹海色
陣雨過後。只有一匹狗子在欣賞月色
在槍與墳墓地帶。應該贊成子彈。雖然都不夠吉利。
以「子彈們」當主語，擬人修辭，比擬靶場練習，零落的射擊怎能餵飽人性的邪惡，戰場上的狂暴才是盛宴啊！現在可窮了，惆悵歲月之痙攣，以反諷的語調啜飲時代荒蕪的風景。全詩於輕佻中底襯莊重，重現1950年代臺灣的戒嚴氛圍和生命的普遍困境，一幅荒涼的心靈風景。
03＜饕餮王子＞
吾總想弄到一部製冰機 然後吾用鞭子趕出一群海來 同吾妻愛吃的拌拌凍起來 一個美麗的拼盤 然後吾同妻（她穿著小紅襖） 殺著 下酒
吾們切著吃冰彩虹 把它貼在胃壁上 請蛔蟲看畫展 把吃剩的放在胭脂盒裡 粉刷那些臉。再斬一塊太陽劊一塊夜 吃黑太陽 讓他在肚子裡防空 私婚 生一群小小黑太陽 生一群小豬 再把月和海剁一剁 吃鹹月亮 請蛔蟲們墊著鹹月光作愛 吹口哨 看肉之洗禮把野獸和人削下來 咀嚼咀嚼 妻說應 該送一塊給聖人嚐嚐
然後把飛彈和衛星狠狠的凍住 叫狗去咬他們尷尬的腿 把嘴和舞姿狠狠的凍住 看他們尷尬的演技 把皇帝和床笫狠狠的凍住 看他們尷尬的耕耘 床上可以收穫麥子 把春夏秋冬狠狠凍住 看尷尬的時間 看報喪的錶給自己唸祭文
於是 吾們把憤怒憂鬱微笑連結起來吃光 吾們就雙雙睡去 然後隨便他們去聯合國或什麼地方喊冤
吾們是冰的兒子 吾們是雪人
吾們知道 吾們知道吾們正吃著太陽
管管的詩法善用比擬，比擬分作二類，一擬人：「子彈用餐」、「蛔蟲看畫展」、「報喪的錶給自己唸祭文」，時間被凍住，錶自然就不能再揚威；二擬物：「吾用鞭子趕出一群海來」，以海擬冰屑，以鞭子擬刨冰機把手。「床上可以收穫麥子」，以收穫擬性，「把春夏秋冬狠狠凍住」，把季節、飛彈都凝縮凍結成小品，再把生命的愉悅冰爽擴大成天地主宰，何嘗不可？「吾們知道吾們正吃著太陽」，唯有熱愛生命（饕餮），才能無懼野蠻的現實，抗拒歷史的荒蕪，此乃「超現實主義」擺脫社會規範與道德制約之真精神。把「太陽」和「夜」割下一塊，「吃黑太陽」，把「月」和「海」剁成一堆，「吃鹹月亮」，多過癮！豈不是「把憤怒憂鬱微笑連結起來吃光」，確實應該送給「聖人」（反諷渡海來臺的民族救星）嚐嚐，讓他體驗「肉之洗禮」（戰爭之殘暴）；「報喪的錶給自己念祭文」，戰爭迫使時代斷裂，時間變成幽魂般的存有。＜老鼠表弟＞、＜饕餮王子＞烙印著1950年代的時代傷痕，在困惑焦慮的靈肉上刻劃歷史，深邃地發出詩人獨特清醒的聲音。
04＜星期日的早晨＞
那天早晨七點鐘
那個人的耳朵裡仍然裝了滿筐金色的小喇叭
仍有許多舞步被遺棄在酒吧間
仍有許多臉被溺死在酒杯裡
以及很多靈魂
很多靈魂被溺斃在舞池裡
一些新聞紙被活活的絞在門與門之間
正在大聲罵著塌鼻子的下女不該跟鑰匙私奔
（但他絕不會相信這是他最叫座的課）
而字紙簍卻正倚著廊柱大嚷著絕食
隔壁房東太太穿著繡花拖鞋站在涼臺上
有一群被虐待的瞌睡
正在她美麗的髮上醞釀著革命
她卻在鏡子裡數著昨夜
數著她丈夫給她的小嘴上又磨出了幾個繭
全鎮上唯有禮拜堂在吃著早點
在收容滿街上看起來很美的垃圾
主啊，假如你昨夜趕到
詩發表於1960年3月20日的《文學雜誌》，它描述的不僅僅是一個時間的切片，而是一個時代的切片；在戒嚴時代的禁忌背景之中，心靈苦悶的人們只能陷溺在酒吧與舞池間。義正詞嚴的黨報頭版文宣的背面，是人們真正關愛的八卦新聞。「革命」這個充滿血腥的大詞，只能在女人的髮絲上繁殖出睡眠；時代唯一的清醒者是「禮拜堂」，它的收容對象也僅是「滿街的垃圾」。詩人對現實之透視真實而殘酷，但只能包裝在略顯晦澀的變形物像裡，自生自滅自我告解。
1950至1960年代湧現於臺灣的超現實詩，無愧是臺灣的現實先知，隱涉現實的詩篇始終不乏深刻的思考和批判，實應對歷史悲劇下人的精神探索具有無邊激勵作用。無奈時代的審美知覺遲滯蹉跎，不能相應產生廣泛的閱讀共鳴；況且在政治高壓下，當時的評論者也不敢對詩篇作出思想闡釋和審美定位，無以產生後續的美學推進動因。
二卸語法
吾總希望太陽或者月亮的刀子。先把吾的黑暗方方正正的切下來。讓吾在這枚橢圓型黑質的大蛋糕裡。伸出觸鬚。向外探射。吾該是第一個見到光的動物。A
吾也愛黑暗。是的吾經常用火柴去戀愛他們的鬚子。B
吾先把蚊帳的長方型的黑暗用一枝燭切下來。C
月亮終於抽出刀子來了。於是吾命燭自殺。突然。吾想到。吾該在月亮上。深深地釘一枚釘子。繫上一根繩索。牽著他玩玩。……（略）這偌大的游泳池，月亮就是皇帝了。D
吾問書他正讀吾到第幾頁。
他說那幾頁叫耗子吃了。
吾想那條蛇該不會睡到吾的鞋子裡吧。E
──05＜四方的月亮＞節選
＜四方的月亮＞是管管1960年代作品，C段是主謂結構，「黑暗」是陳述對象，「燭切」是陳述內容。修辭特異，用「一枝燭」點亮把黑暗「切下來」，創新的比喻，兼有移覺作用，把視覺形象「長方型黑暗」移轉消失用觸覺動作之「切」強化，大膽潑辣。B段「他們的鬍子」比擬黑暗被火光撩動，增加敘述的形象性，「戀愛」是轉義修辭，衍義撩撥，產生光影幽晃的神秘感。D段「月亮終於抽出刀來了」是擬人修辭，在月亮上「釘一枚釘子」表層是誇張，深層含藏幻夢之渴，典型的超現實意象，比起登月之梯毫不遜色，「偌大的游泳池」比喻天空寬闊清涼，增強語言的感染力，「月亮就是皇帝了」，那牽月亮的管管豈不是上帝？A段複雜，走進象徵層次，「這枚橢圓型的黑質的大蛋糕」隱喻生命，心靈渴望光明，「伸出觸鬚。向外探射」。E段裡的書說：有幾頁管管被耗子吃了，「耗子」隱喻什麼？管管想：蛇該不會睡到鞋子裡吧，「蛇」又隱喻什麼？戒嚴時代裡生存的隱憂緩緩暗流。
吾們是一個騎著獨輪日的小丑
夜。
又趕製了幾個小木偶。
又趕上了幾次絞刑。F
──06＜小丑＞節選
冬（這個滿臉枯燥的老虔婆）什麼也沒給留下
只留下一個少女的薔薇色G
──07＜薔薇與冬＞節選
問您眼睛間柔柔的羽毛扇
可扇走我滿臉的枯葉否H
──08＜弟弟之國＞節選
超現實的作品骨子裡含帶悲涼，有荒謬現實不能直言的苦楚，詩人常扮小丑；F段以一組行刑意象隱喻生命的孤寂，命運之荒涼。G段「滿臉枯燥的老虔婆」擬冬，和「少女的薔薇色」產生強烈對比，「少女的薔薇」杳然，只剩「少女的薔薇色」，遺下記憶的氛圍而已，淒美豔絕。單增減一「色」字居然天地變改，漢語的彈性和深闊委實驚人。＜弟弟之國＞詩分二部，第一部以詩性敘述描繪「一個披著雨衣的青年兵士在讀著一座座碑文」，間夾對歲月的殘酷回憶，有青春輓歌之意；第二部僅有H段兩行，「滿臉的枯葉」擬愁緒，「羽毛扇」，靈魂之窗裡埋藏的一切飄搖著，唉！無盡哀思的兩行。
有人說早晨這孩子是把絨線衣圍著脖子騎在院牆上的月亮I
──09＜早晨這孩子＞節選
夜：涼如水！這個女人就拉一把被單把部分乳房蓋將起來J
──10＜夜＞節選
妻卻把蟬聲放進洗菜盆裡洗洗
用塑膠袋裝起來放進冰窖了
妻說等山上下雪時
再拿出來炒著吃K
──11＜蟬聲這道菜＞節選
管管獨家專製的語法最主要成分是比喻和比擬，兼用誇張和摹擬，I段是雙重比擬，先用「這孩子」的清純擬早晨，「把絨線衣圍著脖子騎在院牆上的月亮」以迷濛再擬，複合式意象。J段之夜用「這個女人」比擬，「拉一把被單把一部分乳房蓋將起來」比喻夜深且涼。比擬和比喻有區分：比喻的重點是「喻」，藉相似點形容；比擬的重點在「擬」，以類屬性互換。K段是誇張兼摹擬，「蟬聲」也能冰藏起來，「洗」和「炒」發窸窣聲，和「蟬聲」之間有摹擬關係。聲音、顏色、動作、氣氛都能精確捕捉，奧妙在於修辭方式靈活，擴張語言的想像空間。善於喻擬的作者須得觀察敏銳，才能進行描繪命名的聯繫替換，勇於拋棄語詞相因，巧妙編織自成格調，形象思維煥然一新。
三卸形象思維
管詩造象時而端正時而潑辣，遊戲古風荒誕間，尖銳情急處兼帶俚俗，源從抒情為本，雖有意念轉折之險奧，率與思辯無關；著重詩歌空間的迴響逸盪，既抵現代主義之自由，又大膽借鑑傳統文化的精神內蘊。12＜車站＞彰顯現代情境，主題是臉，一張張舊報紙隱喻眾人麻木的表情，一條條落滿蒼蠅的臭魚隱喻一條條腐朽破爛的新聞，這是兩段隱喻以聯想轉接，意象潑辣。只有「小孩子」方屬「號外」，但小孩遲早也會被薰成舊報紙；管管不死心，所以「號外」的字體特別粗黑放大，一張一張的舊報紙則東斜西倚，這是形象思維的現代式。
13＜禽＞
知否？知否？
伊目中的雙禽
已飛落汝髮
汝可捕而袖之
暖著雙禽
回家
＜禽＞敘述情之纏綿，將意念形象化委婉虛應，承繼古典漢詩造境靈動的特色。「雙禽飛落」比喻男女情念交流，為眼波流轉之一瞬攝相；「袖之」美極，名詞作動詞延伸，袖藏深情之一念。「暖」者貼心，情思遼闊；「回家」含藏歸宿義。
形象思維不同於理性思辯的解剖，且看莊子「庖丁解牛」寓言。庖丁未嘗見全牛而終於清澈事象，鬆馳俐落，「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莊子．養生主》），「氣」之所至，心靈能量全神貫注，遊走實體與空體之間的界膜，「動刀甚微，謋然已解」。遵循虛實相生的意念軌跡，恢恢乎遊刃有餘，與線性邏輯的思路斷然有別。但看＜虎頭＞之大膽跳躍：
14＜虎頭＞
伊把頭取下來放在吾的書桌上說：「讓吾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陪你說話，吾要去辦事！」說罷就不見了，說至遲上燈時便返。
誰會想到竟被一隻猛虎從窗口跳進來，把頭搶去！
怎麼辦！等晚上她回來，吾怎麼還她的頭！
誰知她的頭不但沒丟，她把老虎的也給帶了回來！
她把老虎的頭放進一隻書箱裡鎖起來說道：「看這個壞蛋老虎，
怎麼來偷牠的頭？等會老虎來不要動，只管蒙頭睡覺就好！」
老虎在窗外要頭，整整要了一夜！
我將全詩解分6段，主題是慾之角力，中心意象「虎頭」，慾之勇烈，相應而生「女人頭」之誘惑，虛實牽制，結束於「虎頭」被拴鎖在「書箱」裡，可見「吾」是一個有禮書生不過好色而已。全詩共有三個敘述視點：「女人」、「吾」、「敘述者」，而以敘述者作虛實導引，6段意念軌跡如下：
1、留下「女人頭」（誘惑）
2、虎搶「女人頭」（進擊）
3、擔心「女人頭」（貪饞膽小）
4、女人無恙「虎頭」被制（虎陷下風）
5、「虎頭」被拴鎖（男人完全陷落）
6、無頭虎懇還「虎頭」（慾望豎白旗）
全詩的意念跳躍生猛奇兀，有＜聊齋＞之風，生存薄如宣紙何必情分兩界，頭之來去斷合諒無不可。猛虎乃慾念的形象化，可憐啊！這頭癡老虎整整發了一夜情。這首詩無法用推理求索，也絕非象徵結構，它只能是一個「活物」，是生之靈巧自然氣蘊生動，意念空間靈躍曲繞，虛實相生，藝術魅力詭異，形象思維獨樹一幟。
15＜情詩＞
情詩是螞蟻呢
不能寫，寫出來
怕螞蟻爬得您周身都是
有點殘忍的，是不？
「螞蟻」之造象讓人會心一笑，頗有明心見性的禪詩風味，遊走在幽默與諷諭之間，管大爺從心所欲，越老越頑皮。
四卸意象
本段探討管管詩篇「梨樹」意象，兼及中國古典美學意象說特質。梨，落葉喬木，春開五瓣白花。「梨」諧「離」音，梨花春來帶雨，嘆美女子哀容，「一樹梨花」壓海棠，衍義男性意象，此乃傳統「梨」之情結。管管之「梨」最早出現於＜弟弟之國＞（1963）──「城外，春。梨花正一頁祭文一頁祭文的隨風漂泊……」。「梨花」漂泊比喻祭文，正有「離」意，情景交融。16＜梨樹＞（1970）──「屋前梨樹上掛著一臉女子的臉某年春天一門被兵士所遺棄的臼砲掛著一臉女子的臉的梨樹守候著那門臼砲被遺棄在屋門」。「臼砲」象男性，梨樹擬女身，以滿樹梨果幻現「女子的臉」表達思念深邃。「一樹梨果」是新創意象，從一臉哀思到滿樹哀思正乃情境推擴手法，深具美學意義。
1973年，管管的長女綠冬出生，詩人寫出奇詩：
17＜滿臉梨花詞＞
看著妻昨夜教春雨淋濕的那滿臉梨花，
和妻懷中那棵長滿綠芽的小女，吾就禁
不住跑出去，拚命淋著，吾滿身的
枝椏
吾等不及吾那個管管
慢吞吞的
開花！
全詩皆梨，妻「滿臉梨花」，小女「長滿綠芽」，管管「滿身枝椏」。奇詩！唯有枝椏健壯才能花開滿樹，再茁新芽當然翠美，揚溢深情之詩，賦生活以聖潔氣息。全詩由四個意象空間組成：「看著妻昨夜教春雨淋濕的那滿臉梨花」、「和妻懷中那棵長滿綠芽的小女」、「吾就禁不住跑出去，拼命淋著，吾滿身的枝椏」、「吾等不及吾那個管管慢吞吞的開花！」。空間和空間藉直覺聯想推盪相生，從「懷中」生命誕生的艱難讀取妻「滿臉梨花」的苦辛，從女嬰「長滿綠芽」感悟生命的莊嚴和承擔，花芽既圓滿，枝椏何當推遲，當然管管會興奮得振臂奔忙，一家之主嘛！深得傳統美學「意象相成」之旨，意與象迴環相生：滿臉梨花──長滿綠芽──滿身枝椏──不及開花；渾然天成，深情以致。
古典美學意象說緣起《易傳．繫辭》：「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聖人立象以盡意。」三國時代天才學者王弼（226-249）再敷衍其審美特質：「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周易略例．明象》）。明末大儒王夫之（1619-1692）《薑齋詩話》把情景相生，意象互根的美學特徵說得更為明白具體：「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意象相成」的核心觀念是滿涵情思意念的形象根源於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主客融合，意與象輾轉相互推導而完成造化與心源之上的更高統合，乃謂之「神」。此與符號學的能指所指理論大異其趣，亦不類現象學的意向性理論；總之，絕非「意識的定向設計」。
18＜金門一個明朝小村裡的那棵梨花＞（1980）──「昨夜敵人的砲彈還在身邊響呀那棵站在明朝小村邊的梨花照樣開它的梨花」，「梨」擴衍天地意象，天地自然當然無懼人為造作。更具創造性的發展是1993年的怪詩，標題很長：19＜說一部「秋冬收脂無疤無節上等梨木乾隆版木刻大藏經」的閒話＞：
刻工四百五十人，個個皆是天下武林高手，集天下名刀於一部大藏經上。一百三十一位高僧來校訂，不知有無校訂出字裡行間雍正乾隆那雙血腥龍爪在字裡行間滴下的血腥，佛經裡的「桃花扇」乎？（節選）
七萬九千三十六塊梨木板，到底殺死了多少棵梨樹，一棵梨樹一年能開多少花結多少梨？一部大藏經能開多少花結多少梨？一棵梨樹能度多少僧多少尼？（節選）
「如今只見會殺人的昏君。未聞殺了人來刻大藏經的皇帝。」「黃鼠娘生耗子，一袋不如一袋！」（節選）
「梨樹」居然掛勾上歷史，兼能啟示生死；詩人不愧想像之王者，象隨意轉，意由心生。作品的關鍵意象常非主觀選定，或與生命情境聯繫，或與心靈經驗同盟，一旦長年進駐潛移默化，常在生命左近圜繞，分枝結果煞有介事，當事人未必明察，明察之如何？刻意思索佈局不免矮化為盆栽，還是順遂其自由生長合乎天意。
五卸節奏
詩是管管的日記，譎幻煙雲中行過的歲月生涯。「吾像是一個最自由最沒有門牌號碼的人，也像是一個鄉愁特別多的人。其實不是的，吾身上枷鎖奇多，僅國仇家恨，就累吾半死了。更還有鄉愁萬種！」，「我在兵荒馬亂中出生，我在兵刀四起中長大，我又在槍林彈雨中離開了爹娘。雖然，有些仗不得不打，但吾討厭死戰爭！戰火也許會燒出鳳凰，但雞鳴桑樹巔的日子多堯天舜日。」（＜管管詩選＞自序）管管以嚴峻的生死經歷作背景，寫詩乃為孤單漂泊的心靈尋找依靠。管詩數量不多，純為感歷而發；如其自序所言：「吾自有吾的面目呀。不管醜俊，真便是美。」管詩便是一塊滿臉苔蘚的石頭，形象鮮活，音色節奏不假他人，富真摯鄉野氣。更且經時代蹂躝，被歲月揉縐的心淬荒蕪狂喜於一爐，常於戲謔冷潮中突發咒語，這是管管新詩的基礎聲調。
神噢
旅店的牆上找不到繫馬的銅環。巡按大人在這張床上睡過。那個女人也睡過。與五胡十六國睡過。與不同的錢睡過。啊！那些生蛆的春。都集結在你旗袍的那隻鳳凰頭上。
神噢
吾若中了獎
吾就去買一塊紅漆棺材
放在長街的那頭
給小孩子們做船玩
或者讓野狗子做窩
或者落上一群麻雀
或者他媽的
或者
──20＜長街＞節選
管管從死生歷練的長街走來，語調蒼茫、感傷兼嘲諷，這是＜荒蕪之臉＞時期詩篇本色，1970年代管管結婚之後語調略轉高昂，精神空間移向豐潤，＜邋遢之齋＞時期真實邋遢何等自在：
小班一年中班一年大班一年/國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碩士二年博士二年/還好，俺統統都沒唸完。/五次戀愛，二個情人，一個妻子，三個兒女/幾隻仇人，二三知己，數家親戚。/當兵幾年，吃糧幾年，就是沒有作戰。/在人生的戰場上，曾經小勝數次，免戰牌也掛了若干/一領長衫，幾件西服，還有幾條牛仔褲/一斗煙，兩杯茶，三碗飯，一張木床，天生吃素。/不打牌，不下棋，幾本破書躺在枕頭邊裝糊塗/幾場虛驚，幾場變故，小病數場挨過去。/坐在夕陽裡抱著膝蓋費思量（21＜邋遢自述＞節選）
全詩但見如說評書般的語調，節奏熱鬧高亢，回歸鄉音母土明白曉暢。鄉土的語言情感深濃，形象生動聲調靈活，書寫為文增添新詩的語言表現空間。
林黛玉給你一些牆，項羽給你一些牆，成吉思汗給你一些牆，落日給你一些牆，李白給你一些牆，胃病給你一些牆，菸酒給你一些牆，鄭板橋給你一些牆，敦煌給你一些牆，月亮給你一些牆，萬里長城給你一些牆
你是眾牆之中想衝出去的一面牆！又撞上了宇宙那面牆
你在眾牆之中，你是眾牆之中的一面牆，並不是一塊死硬無救的磚頭。
而死又是最後一面牆！
怎樣才是無牆之吾？怎樣才是非牆之牆？（22＜六面牆＞節選）
語詞反覆調配巧妙，情感就會與觀念思想一起波蕩而轉趨深邃，節奏運用存乎一心；管管之詩非常適合朗誦且富有感染力，此為例證。
管詩更有高興可唱如23＜春天坐著小河從山裡來＞：「再──經過。那座青石橋……才流到──吾，管管的耳朵裡來」，節奏的斷續頗富韻緻。「每年個春天唄春天個夜晚個唄 吾都與夜個唄坐在。吾家。門前。小河邊個呀胡嗨聽！聽！一直在聽！聽到夜摟著吾睡去個呀胡依呀嗨」，節奏歡暢切合心境。語言節奏和心靈韻律是語言風格一體兩面，揀詞造句與心理情境若能交相呼應，文體便富有彈性。＜古剎＞一詩就慢到寂寞無聲，空境幽深沁人魂靈：
月光/如寺中/老松/落了/厚厚地/一禪院//他/在松葉上/睡去/醒來/鐘聲/依舊隱隱（24＜古剎＞節選）
＜古剎＞的節奏傾向精神層次，空間的色調變化細膩，音樂性居首，點的敲擊節奏與線的行進節奏消隱，精神空間的音色導引全詩，鐘聲靜默而幽古，管詩深得節奏三昧。
六卸主題關注
閱讀管管另一饗宴是沐浴男女情色之美，愛情是關注重點，浪漫之海既深且闊，管管為愛留存不少佳作，盡皆不落俗套：
25＜臉＞
愛戀中的伊是一柄春光燦爛的小刀
一柄春光燦爛的小刀割著吾的肌膚
被割之樹的肌膚誕生著一簇簇嬰芽
伊那嬰芽的手指是一柄柄春光燦爛的小刀
一葉葉春光燦爛的小刀上開著花
一滴滴紅花中結著一張張青果
一張張痛苦的果子是吾一枚枚的臉
吾那一枚枚的臉被伊那一柄柄春光燦爛的小刀
割著！
割著！
＜臉＞的主題是愛情，「春光燦爛」形容戀愛中的女人，而以「春光燦爛的小刀」作比喻則屬神奇，前者修飾語，後者形象語，形象思維更具神采。吾臉被伊之小刀割著割著，既痛苦又喜樂。全詩採用聯珠格結構：「小刀―肌膚―手指―嬰芽―小刀―花―果―臉―小刀」，無盡迴環，男女愛戀形似死生相依。
但願人生永浴愛情不必醒轉，無奈終要醒轉；日常生活瑣雜竊佔人生實況大半，欲沉澱詩意艱難；現代婚姻的調理更屬生命重負，調理成詩篇渾不多見。＜斑鳩詞＞從生活實況泛溢奇想，人在江湖既是「吾皇萬歲」又是「奴才吾」，苦中作樂：「剪票，搶位子，再將掛在車上的心請下來，吾皇萬歲，安車當步吧。可是，腦子裡皇后那頭不按牌出牌的亂雲皴，如同剛剛囫囷吞下的油條，十分的不好消化！/逍遙遊裡找莊子，赤壁賦裡找蘇子，道德經裡找驢子，破棉襖裡找蝨子/可是斑鳩依舊嘛在對面山上那麼大聲叫著/不住的叫著！不停的叫著！/吾？奴才吾到底該站在哪兒」（26＜斑鳩詞＞節選）。家庭男女的生活情事，管管用冷靜戲謔之本事從容應對，賦平常歲月以詩意迴響，難得。
另有一種情愛猥褻展現在27＜向日葵與煙＞，管管老兄從不假道學，「你可以讀到她們最最不愛叫男人讀到的/她們的/禁書」。「人性意義」是詩的「意義探索」諸環之一，可惜常被詩的「現實意義」探索混淆淹沒，人性意義在漢語詩史中常被拘限成狹窄面目，此和「詩言志」的核心宗旨有關，道統中的道德框架易將人性僵化成固定模式。人性真實的聲音往往保存在民間文學，如樂府詩與民歌，卻被主流文化貶抑到邊緣。人性真實就是那些「被排擠的營養不良的星子。一個又一個的摔了下去」，既然「根本就無升天的可能」，乾脆學那小子「跪了下去/這裡要蓋一座不屬於任何教的廟」，管管將女人的禁區昇華為聖殿，有何不可？「煙味」固然會讓人上癮，但短暫的昇騰也是詩的真實。
聖潔的男女性愛之美極難摹寫，淺薄氾濫的性愛傷人耳目，管管一首＜魚＞詩煥發精神層面之美：
28＜魚＞
吾那一株垂著一頭長長柳條的十六歲之女孩。她就喜歡當著月亮
的面脫光衣服。躺在草地上問吾：「奴與月亮孰美？」這叫吾說什麼
好呢？誰都知道只有伊不知道，那天晚上吾是在面對著：
一個有著柳條之髮的
一個有著小樹之膚的
一個有著青果之乳的
一個有著一叢蒲公英之陰阜的
盛滿了水之陶瓶般的鼓鼓的月亮
每當這時我就去摘一帽子的野薔薇花。吻她一口，給她蓋上一朵
野薔薇花；吻他一口，給她蓋上一朵野薔薇花：因為吾的女孩這時已
被月亮晒熟而成為一枚桃子。吾怕雀鳥來啄呀。
祇等吾的女孩全身都蓋上了野薔薇花。最後，吾再來吻伊之雙眉
，以及那一叢嫩柔柔的蒲公英。
然後，就把伊抱起來，丟進有著藻荇的溪裡去；讓溪水沖去滿身
的月光；讓溪水沖去伊滿身的野薔薇。
讓伊成為一條有著長長雙尾的魚
「盛滿了水之陶瓶般的月亮」也是複合式意象，「盛滿了水之陶瓶」形容胴體豐滿之美，再以「月亮」之清光讚美少女聖潔之美。「被月亮晒熟的桃子」，桃子是東方式禁果，被月亮之磁場催熟而全裸，等待品嚐。＜魚＞是性愛之讚美詩，既裸裎人性又幽浥清芬；點綴藻荇的溪裡一條修長的雙尾魚，動靜柔順；「魚水」之歡有和諧意，流淌東方情色之美。
七卸章法
管管擅寫口語節奏的詩，大部分的詩也適宜朗誦，尤其他粗獷的山東腔，演出一絕。口語節奏的詩寫得溜口，章法易於疏漏，駕馭得好一氣呵成，漫衍過度常只剩趣味。管管對詩的章法也有特殊講究，呈現結構與節奏相互扶持之妙：
29＜缸＞
有一口燒著古典花紋的缸在一條曾經走過清朝的轎明朝的馬元朝的干戈唐朝的輝煌眼前卻睡滿了荒涼的官道的生瘡的腿邊
張著大嘴
在站著
看
為什麼這口缸來這裡站著看
是哪一位時間叫這口缸來站著看
是誰叫這口缸來站著看
總之
官道的荒涼上
被站著
一口
孤單單的
張著大嘴
看你的
缸
這缸就漸漸被站的不能叫他是缸
反正他已經被站的不再是一口缸的孤單
如同陶淵明不止叫陶淵明
他敦煌不止叫他是敦煌
有人去叫缸看看什麼也不說
有人說缸裡裝滿東西
有人說什麼也沒裝進缸
有人說裝了一整缸的月亮
一天有個傢伙走來
打破了這口缸
也是一個屁也不放
不過
這口破缸
卻開始了
歌唱。
＜缸＞詩頭手齊全，腰身有力，腿也粗實，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節奏靈動。＜缸＞的章法成功之處在收束，那口在荒涼的官道生瘡的腿邊站著的史缸（死缸），若沒有那個傢伙去打破個缺口，這口缸也活不了，詩寫出言外之音，超越文字。
以核心意象佈置章法的詩，以＜釘子＞和＜十六把剪刀＞為特出。「釘子」具有象徵義涵，最高級的釘子可以釘耶穌，最廉價的釘子只能釘棺材，狠命幹掉別人的可以取得不生鏽的資格，會思省的釘子則反其道而行，但取消自己生為釘子的身份可能嗎？在一大盒釘子裡。＜釘子＞一詩暗藏著自我凝視，又能以局外視點調控全局。
30＜釘子＞
即便是做了釘耶穌的那根千載難逢的耶路撒冷或者拿撒勒人出品
的釘子，還是改變不了它一生相當宿命的只有「釘」這唯一僅有之專
長之悲哀
釘進去而又能一拔衝天，去改變一釘蓋棺不起之不二選擇之終身
桎梏，而再去釘一釘之可能，雖然是一枚用過的釘子，總是一次再生
釘子吧？
至於生鏽？你若願意只要狠命勇往直前，往木之肉，牆之肉，挺
進永不後悔，也許像將軍頭裡那顆子彈一樣永遠不會生鏽，鑲在嫩嫩
的肉中。
在這種世道，那個人身上沒有幾顆子彈，那一天不釘幾根釘子
唉，男人呀，苦命沒郎宰的釘子
31＜十六把剪刀＞是管管貫注精神意志完成的大型組詩（16段166行），緣起老兵作家張拓蕪（1928-2018）的親人，自老家安徽給張老捎來剪刀一把鞋子一雙，挺詩意，管管感動而誌。組詩應有結構組織，從不同角度切入聯繫包容，彼此環扣。＜十六把剪刀＞無此意只是系列並置，此乃章法弱點。長處是可以聯想萬象，既可剪時間，剪男女，剪史地……，演繹十六首難免詩意重覆。小病是過度使用排比句式：「剪了月色，剪了晚霞，剪了秋霜」、「只要你有一把剪刀，就可以把鄉愁剪掉/只要你有一把剪刀，就可以把夏商周剪掉/只要你有……，就可以……」、「剪著你的朱顏粉頸/剪著你小小的尤怨」，節奏複沓張力疲乏。也有相當成功之作，一、三、五、七、十三首皆以結句作戲劇性逆轉立定章法：
分開/是兩把刀/釘在一塊是一把剪刀/牙齒咬著牙齒/纏綿的咬著！/繾綣的咬著！/連理的咬著！/比翼的咬著！/並蒂的咬著！/交頸的咬著！/痛痛苦苦痛痛快快的咬著！/（分開不就沒事了？/哈！分開？分開又算什麼他媽的剪刀！）（＜十六把剪刀之一＞）
男女就是一把剪/分開是兩把刀/若合在一塊就是一把死咬著不放的剪刀/這一心呀就咬到地老天老/剪刀就像愛情嗎？/剪刀說：「絕對不像！（＜十六把剪刀之三＞）
詩之章法無定式，模仿者僵死，須從心地誕生方屬活物，＜一首那麼難寫的詩＞章法獨創，戲罵中見深沉。賦有歷史意識的詩是管管新面貌：
32＜一首那麼難寫的詩＞ 《管管，世紀詩選》版
到光緒那年那首詩還剩下了九行
崇禎在煤山上吊時把那首詩勒死了最後一行
努爾哈赤又開始從頭另寫那首詩
光緒年間才寫了九行！
義和拳作亂一拳打去了一行！
鴉片戰爭毒死了一行！
慈禧大薨又駕崩了一行！
李蓮英閹去了一大行！
宣統元年又被廢去了一行！
一九一一年在武昌革命革出了三行
袁世凱兵變去了一行！
張作霖給炸去了一行！
吳佩孚戰去了一行！
張宗昌斃去了一行！
馮玉祥詐去了一行！
ＸＸＸ又搶去了一行
ＸＸＸ又刀去了一行
又殺去了一行
再剁去了一行
又燒去了一行
再砲去了一行
這首詩已經被殺
的詩不成其為他媽的
詩了！
屌！中國這首詩呀！
此篇用數學計算會有更深一層領悟，首句預約了九行，接著：9－9＋9－5＋3－5－6＝－4，總結負四行？怪哉！這首被殺的詩還不止死了而已，居然還欠四行，欠誰？怎麼討償？這首詩想復生怕沒啥指望，找不到詩誕生的土壤嘛！得先把被摧毀的負四行歸屬重整。那四行是什麼？怎麼療癒還原？此乃民族大工程，值得細細思想；「屌！」是反諷修辭。一首詩非從計量來，斷章解剖接合肢節，無論如何復原不了詩本，但關注誕生與摧殘過程會再一次贏得記憶的救贖。
八卸管管
管管這個人，醜俊，高個長髮，老嬉皮樣，人挺風趣健談，比多數年輕人看來瀟灑（精神上）。洪範版《管管詩選》出書十年，第一版還沒賣完（好種！），再接再厲又推出爾雅版《管管，世紀詩選》（好種加三級！）。2019年第三本詩集《燙一首詩送嘴，趁熱》，趕上管管九十大壽。
管管本名管運龍，出生於中國山東省青島市東邊的田家村，1949年6月初，突然有人叫「抓兵來了！」，「我媽叫我快跑。她給我做好了一個餅子……還是熱的咧，我包在一個洗臉的毛巾裡面，束在腰裡，就跑了。那天跑出去二十多個人。村的東北角就是山，我經常出去砍柴最常去的那個山。」，「我母親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對母親說，我跟他們講好了，就是給他們挑東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妳放心好了。」，「我挑了四發砲彈，然後就在海泊橋過橋時『砰』摔了一跤。我那時以為砲彈會爆炸啊，嚇死我了。……就這樣到了青島碼頭，就這樣，到了臺灣。」（龍應台＜管管你不要哭＞《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每天都有寫給故鄉的信呀/就是找不到郵筒」，33＜郵筒＞這首詩如是說。管管外表看起來豁達開朗，人家給他位置他就坐下，人家不給他位置他就滾開，從不計較什麼，識趣得很；八十好幾了還在拍戲趕通告，俗話說：「賣老命」。住租來的房子，養七十歲才娶得的第二任美嬌娘，還有正在抽長的小男孩。「不必去推倒那面牆/跳過去/就是原野了」，牆，對高個子管管不是問題，腿長。但隱藏在開朗面貌底下的管管，心靈沉鬱得很，不知如何是好！「這是誰來把吾父親的臉砍出這麼深的傷痕/低下頭吾看見吾手上拿著一把鋒利的斧斤」（34＜斧斤＞）
35＜早秋＞
一枚紅葉從一蒼顏石壁之腰部一株青楓之枝頭辭國。盤旋盤旋又盤旋，輾轉輾轉又輾轉，徘徊徘徊復徘徊、長城那麼長的盤也旋之的。
終於漂泊在那個燒得比雨過天青還青的潭的家鄉。
潭公子輕輕皺了一下眉頭，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他的雨過天青，把坐在那枚紅葉上秋那個小子差一點翻進雨過天青那只瓶子裡。他手裡拿著的老杜秋興八首那份詩稿，卻潑上了不少秋水，把他的眉批「老氣橫秋」幾個字也濺得胭脂不像胭脂花瓣不似花瓣了。不知老杜看到這份濺了胭脂的詩稿，是猜小秋已病得嗑血？還是血淚斑斑？
總之是滿詩稿的殘紅模糊已看不出老氣橫秋四字了，也好免得惹老杜生氣！
從「蒼顏石壁青楓枝頭」辭國，輾轉到「比雨過天青還青的潭」的家鄉，演義了從山東青島出海流離，小歇於臺灣新店青潭的個人小歷史。而在小敘述背面，大敘述不甘寂寞地探出頭來發問：「小秋已病得嗑血？還是血淚斑斑？」；小秋啊小秋你是何方神聖？為啥自殘血淚斑斑？
管管的超現實詩意敘述，在意念縱橫跳躍之餘隱約透發出一種支離感，個人生命、家庭社會、國族歷史，通通被籠罩在難以整全的支離破碎之中；管管以諧謔語調將脫俗想像和意識潛流加以揉合，構造出立足於現實又超脫現實框架的詩歌空間。管管是當代詩壇極少數保有童心的詩人，唸詩像唱戲般靈動是他的絕活；管管賣力演唱他的「斑鳩詞」，吃他的「蟬聲這道菜」，活得滋味盎然。有一次，管管看我中年間白髮，還教過我養生之道，可惜身懶記不住，但靈犀相通感懷不忘。
【參考文獻】
管管：《管管詩選》，洪範書店，1986年版
管管：《管管，世紀詩選》，爾雅出版社，2000年版
管管：《燙一首詩送嘴，趁熱》，印刻文學，2019年版
龍應台：《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天下雜誌社，2010年版
《魔幻現實主義．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柳鳴九主編，淑馨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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