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7日

《百年新詩》第七十六章 倫敦:虹影(1962-) 隔著眾人的肌膚大笑

/黃粱


    參得透的是語言,參不透的是詩。

  霧雨迷離,溪聲跳盪,誰能截取?「飄泊」與其說是飄泊者造就,毋寧說是飄泊者與「存在的圓滿實現」之永恒間隙推迫自我與異他的關係不斷產生位移。「語言組構了詩」?毋寧說是人對語言的「詩性意識飄泊了語言」,使語言之旅漫無標的、迷失界域。句法結構仍是明曉的,不明白的是字與字之間瀰漫晃動的光影、音律,不可捉摸。

  虹影的詩不可捉摸,那是一股生之氣息。


01<橋樑>

 

那頭像的存在 使橋身微顫

想起許多人

聚在橋頭那邊

他們在松樹林後

做一些無法猜測的事

但他們肯定要來

從松子 從鋼筋混凝土走來

必須想到 他們中的一個就是那頭像

必須明白橋將在他腳下

搖晃

猛烈地把我搖醒


  「微顫」、「搖醒」是生之契機使然,生之翻騰來自四面八方擋阻不了。橋樑看不真確,企圖看不真確,被霧氣遮掩了大半面積,一則即將被證實的歷史預言或已然發生的暗夜事件?時間地點並不重要,或意識氛圍本質上就是一團迷霧。在虹影的詩篇裡,一首詩關涉的往往不是現象上的實體:「橋樑」未必是視覺之河上的那一座,「松樹林」未必植滿松樹,「他們」也未必不是你。詩歌空間永恒敞開──無定著、無邊際,抖顫如脈膊,幽微似鼻息;一首詩是一顆滾動的心,灼燙迷離。「逃亡具體的一分鐘/躺進風信子的香氣裡/我呼吸/魂浮游,前往」(02<安葬)。

 

如謎的情事


  圖象看不真確,如謎。因為詩毋庸描敘花瓶,詩的本事乃以虛像烘托實存──藉花瓶周邊之氛圍渲染表彰瓶花之大美於無形;直接襲奪花枝與瓶身是痴人。虹影的詩常見烘托,擅用點題,心理關鍵之點題,場景關鍵之點題,三言兩語預告氣象,風雨卻提前穿透結局。


03<四月之二>

 

已經七天了

什麼消息也不傳來

我在樹下

烏鴉在牆上飛來飛去

從不曾有人經過這個位置

我不是花蕾,初放的花蕾

掉入你杯裡的是昨夜的果子

我努力呼喊別人的名字

親吻別人的身體

雨水一次比一次凶猛

我的皮膚金黃,根鬚濕透

隔著眾人的肌膚大笑


  「不是初放的花蕾」、「昨夜的果子」、「呼喊別人的名字」是三件陳述還是同一事件的三個面相?無可置疑的是它們都滲透悲傷。它們和「消息與我斷絕」有無牽扯?「隔著眾人的肌膚大笑」是更廣大的悲傷麼?或至少暗示這般悲傷不只是私我專屬,它就流淌在時代的血液裡?詩節與詩節之間、詩行與詩行之間相互滲透聯想,空間的虛白浩莽如洋。整首詩隱藏的人間故事龐大昭烈!它以關鍵提示激發的切膚感比完整的情節陳述來得更遲緩、更深奧、更令人無法釋然。「多妙,我的敵手/往城市上使勁加碼,她朝自己拍了拍//想笑,手掌卻朝桌子劈下去」(04<輪盤賭)──又一樁如謎的情事,人際張力的瞬間推盪將空間與能量激騰擴張。

  情事如謎不是故佈疑陣,而是自我與他人、自我與世界、自我與自我之幻思、自我與自我的要欲,存在一道無以彌縫的間隙;這道間隙──近到可以觸吻,遠隔萬水千山,完成愛,但面目全非,吻他的眼睛,卻是忘記他的唯一方式。尋索復尋索,間隙依舊,這是人生全部的幸與不幸,造就詩之永恒的動勢──以故詩為活物,可以動情,可以驚魂,可以回溯記憶的源頭。


05<沈默的桃花>

 

看你把花蕊的寒氣吸盡

絕望地尋找那個春天

你不會說什麼

留下 像二十多年前

門外池塘 我看見一片水霧

這是我失去的全部

我不明白你凋謝了

我還在這兒 想你接近我


  二十多年前門外池塘的難忘景象是什麼?不再重返的……不再重返的一切:童年、青春、愛情、時光等等,化作水霧。化作水霧乃屬必然,不尋常的卻是詩句──「我還在這兒 想你接近我」──窖藏生命與生命間恆存的不可逾越的間隙。而當詩篇吐露「我」和「你」一水相隔,「敘述者」的位置又在哪裡?──「他懂得悲喜劇的界線/他使我站在巨光中/看不見觀眾/悲傷地/蒙著臉」06<手套)。敘述者不是演員,他只是一個入戲的觀眾而已,站在一個足以觀察全景的抽象距離,手持一付想像的視鏡,透過詩性轉介,語詞和語詞產生間隙,詩歌空間與現實空間造成了情境疊影,令人興起出入其中比鄰其境的迷離詩意;觀眾與演員難分難捨,角色宿命與自然本性相約相抗,主體飄忽如遊魂。


07<名字>

 

從梯子下去,下去

就是戲臺

她高腔,臉上喜氣盈盈

有人在找她

她是誰

油彩如牆厚

反抗的舌頭像老鼠

在人堆裡亂竄

來,給她敲響鼓

和她一起唱

      

  「名字」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字眼,它是被賦與的,名字和被命名者之間恆存間隙;而戴上面具的角色又和面具背後的人恆存間隙。因此,當詩中提問「她是誰」,觸碰到人活在人生之間隙的根本性苦惱,對「活著」置以本質性懷疑。它的背後隱藏一個「主體覺醒」的命題。女性的人生戲臺被包圍在以男性為中心話語的關係網絡之中,當群眾鼓掌時,妳不得不高腔,臉上喜氣盈盈,不得不出場。這場人際網絡中的發聲又不得不與觀眾(還有讀者)相隔一段距離。

    當有人試圖歧出框架,迷戀於陰性書寫,虹影曰:「快跑,月食」──

 

08<一封信>

 

讀或是不讀

太陽從手背翻到手心

哪一面和他的字相似

 

教堂門前的人等著有花

送行,到死神那兒?

是不是應該回家

在月食之際

在他和我離開之時

 

不談痛苦,也不談幸福

只驚奇,一次次學習逃亡的

技藝。好吧

我得對自己說

有的信不需要讀,有的人

不需要忘記

 

為什麼人生只能是一次次的逃亡?為什麼要閃躲或迷戀「月食之際」?也許虹影在這裡要提示一個女性自體回歸的起點命題:離開陰性之光的執迷吧!因為明月輝映也只是陽性之光的返影。主體、角色、距離、間隙,虹影的詩以若即若離的姿態觀察體驗。


生命恆存貞一


  虹影的詩直覺涵括一種獨特的意識,對一個人(或一個女人)最後僅有的生命質性握執堅貞,對倖存的存有根據地之堅執在虹影的詩篇中閃爆瞬息尖亮的火苗,在大塊彷彿的流離生涯中吞吐一塊不動的心核。虹影的詩世界拒絕設置防線,詩篇的整體調性於是呈顯激情與冷靜、陷入與出離膠著渾沌的氛圍,一種生命之詩的真實質地。從1988年的09<之後>:「選擇一種花/比如百合/殘存的恐懼後依然有淡淡的香味」,1992年的10<泥地>:「塔頂叮噹飛出我的注視/懸在那兒,我認出/雨裡的撞鐘人跪在泥地上」,到 1997 年的11<風箏>:「河水泛著冰涼的氣泡/從河面飄過/年華,我走得更快」,如如真實,風華安定。<挽留>一詩最後能夠挽留下來的是什麼?我想,也不外乎生命恆存貞一,人出入,剝離而復歸攏:


12<挽留>


那夜 那個清晨

滑向那個正午

頭髮深處 骨頭裡

風拍擊作響

水塘投下一粒石頭

我被固定 除了一些文字

和文字的開始結尾

每一種姿態都是一種祈禱

這些太平常

你經過 看到池塘中最小的石頭

你走近 設想

我波動不息的結局


千葉迎風,開闔閃爍


  虹影的詩語言更有一種獨特的姿態,逆浪前行的語言方式,水深一句,水淺一句,出水入水浮沉推進。它拒絕順流行舟,詩意被碎波掩覆浪力推拒,意念形跡明滅不定,節奏速度變幻緩疾,如13<魚>詩中:「我沉落/以一生平靜日子為代價//燃燒,吸盡能飛的音色//和節奏,穩穩挽留目標的河流」;又如14<側面>:「或乾脆赤裸/一個句子順著風滑到我的嘴邊/冰,長過橋/下面的石頭幽藍」。「燃燒,吸盡能飛的音色」和「下面的石頭幽藍」屬於感覺內攝語,它們與其意念抒散語交參相錯,形成虹影詩歌的語言特質:千葉迎風,開闔閃爍;甚至有些葉子(字)是纏捲的,纏捲就是它的感覺,它並不包裹什麼意義。<虹>可視作虹影詩歌的基型來鑑賞,聲調灼亮詩韻深邃,文字在詩中,時而遊行時行奔躍,時而沉默時而呼喊:


15<虹>

 

避開我

避開舊居,從發音開始

尖到我一看就會笑

亮到我一碰,大雨就洶湧而下

那是一個人嗎

暴露在面前?首先爛掉,然後

發芽。鹹味的舌頭

呼喚我,從任何角落奔來

要我,再要我

這兒就是目的地

垂直的火燃到水底


宿命的眼神


  虹影詩歌的文化意義,在詩學層面是中國古典詩學「重意致,輕言傳」審美理念在當代的延伸,先邏輯性的意念敷衍和詩歌空間的虛實錯綜,拓進了現代漢語的感覺縱深,幻生出蘊藉深遠滋味遼亂之境。從創造意識深入求索,虹影詩歌個人語境的背後潛藏的一股作用力複雜的時代語境,如16<關於命運>所翻掀者:「別人的花園是個迷宮/修剪整齊的松樹/成片的鬱金香在晚霞中燃燒/而蠟燭和火把突然熄滅//這時響起歌聲/繞在複雜的時間上 圓盤的針指向唱歌人/小徑翻山越嶺/直撲黑暗的花蕊」。情境遮蔽造成的殘缺陰影,心理斷裂感激生的迷離意識,與時代環境的悲劇性震盪允有難言之關涉,那遍植於文本中揮之不去的宿命眼神緣自何方?何其廣大的黑暗,每一個字壓碾過心尖:


17<顎>


它面對的不是三個殺手

而是整個仇恨

它吞掉的一個女人

手指被潮水捲回沙灘 還帶著興奮的戰慄

        

【參考文獻】

虹影:大陸先鋒詩叢6《快跑,月食》,黃粱主編,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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